第二部 Iridescent Wave虹色浪潮(第13/30页)
影片突然慢下,恢复成正常速度,那个赤裸男人面朝镜中,用双手抚弄自己脸部,毫无征兆地,他用手指抠出眼珠,冷静犹如拔起浴缸橡皮塞,眼球带着残余的血管神经束由掌心垂落,一种黑暗由眼窝部位涌出。他突然如释重负般坐下,身体却失去支撑,像被抽取脊柱般,柔软无力地摔落地面。
字幕旁白:QNB作为一种乙酰胆碱[4]竞争性抑制剂,能作用于平滑肌、外分泌腺、自主神经节及大脑等部位神经元突触后的毒蕈碱型受体,有效降低乙酰胆碱到达受体的浓度,产生瞳孔扩散、心率变缓、皮肤潮红等症状,严重时会陷入昏迷、共济失调、方位及时间感迷失、记忆力减退、无法区分幻觉与现实,非理性恐惧,以及无法自控的半自动行为(如脱衣、自语、采摘、抓挠等动作)。
画面快速跳切。广场上怪异舞蹈的人群,丛林中行神秘祭礼的原始部族,派对中狂欢的青年男女,整齐划一的军队检阅仪式……影像的色调、质地各异,伴随着节奏强劲的德式复古电子乐,很是能够调动观众情绪。斯科特捉摸不透这段意图何在,他似乎数次看到种族大屠杀和人吃人的场景一闪而过。猩红。晃动。火光。令人不安。
字幕旁白:更为惊人的是,QNB能引起中毒者间共享幻觉的现象,例如两名被实验者会来回传递、吸食旁人看不见的虚构香烟,甚至打一场没有球拍和球的隐形网球赛。当受影响群体人数不断上升到达一定量级时,便会引发类似神启般的大规模宗教体验,有可能是已知的神祇:耶和华、安拉、释迦牟尼,也曾经出现过完全陌生臆造的新神形象。结果往往导致恐慌性的灾难。
战争开始了。夜视镜中沙漠上空呼啸往来的绿色弹火,城市废墟间快速穿行的机动部队,疲惫绝望的大兵面孔,政客义正词严的振臂高呼,轰炸机低空掠过目标,装甲车爆炸,建筑物爆炸,人体爆炸,儿童在遍地残骸的街头奔跑嬉戏,下一秒变成肢体畸形的战争幸存者。对这一切,斯科特并不感觉陌生。
字幕旁白:越战的失败和巨大损失,间接推动了1975年后QNB在军事上的介入。它帮助美军打赢多场局部战争并显著减少伤亡数量,阿富汗、波斯湾、萨拉热窝、埃塞俄比亚……美军内部资料显示,QNB一直被视为非致命性、没有长期后遗症的化学战剂,并向政界及公众传递信息,以显示美国“为和平而战”的一贯立场。
但事实并非如此。
画面出现一名脸部被打码,声音经过特殊处理的中年男子,字幕显示他是一名经历过某次海湾战役的美军中士,由于防毒面罩破损,导致吸入QNB气溶胶。他已退役十年,从事物流行业。
画外音:当时你有什么感觉?
中士:……我不记得了(缓慢摇头),抱歉,记不清了……太可怕了。(沉默)抱歉,我不想回忆。
画外音:内部报告上说,你认为你的幻觉与敌人是相通的?
中士:(迷惑)……我不是很确定,我无法理解我看到的东西,只是感觉恐惧,还有愤怒,对战友们的愤怒,就像……就像他们才是邪恶的一方,我甚至想杀死他们,他们全部。
画外音:你做了吗?
中士:(反应激烈)不!我没有!没有……(不确定)也许在梦里我做了。
字幕:该名中士由于被队友举报存在“怪异且动机不明”行为,被强制遣送回后方医院接受诊疗并提前退役。
画外音:你觉得你已经摆脱困扰了吗?
中士:(沉默,呼吸变得沉重)……我做噩梦,有时候。医生告诉我那是PTSD[5]……我知道那不是。你读过H. P. Lovecraft[6]吗,克苏鲁狗屎什么的,梦里就像那样(呼吸急促,嗓门变大),黑暗、混乱、肮脏不堪,像有什么东西要从脑子里把你撕开,不是肉体上的折磨,老兄,不是那样的,你从梦里醒来,看见窗外的夜空,无边无际,那是它的瞳孔,它在盯着我,无时不刻。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吗?你知道那他妈的是什么感觉吗?(镜头拉近,颈动脉突突跳动)
画面切入黑屏。字幕出:大卫·M·弗里德曼,前美军陆军中士,接受采访后三周,被发现于公寓家中吞枪自杀,终年38岁。
斯科特暂停了片刻,等着肠胃中那种不适感消失后再继续播放。这部短片的信息量远远超出他的预期。
小米不见了。病房里一片空白。
陈开宗发疯般追问门口的警卫,得到的却是模棱两可的敷衍。他跑下楼梯,胸口一阵阵发紧,某种预感跟随着他,仿佛如果这次再失去小米,将会是两人在这世上的永诀。医院门前毫无踪迹,早起的病人和家属踏着晨光而来,脸上的病容在朝霞粉饰下焕发异彩。
陈开宗绝望地环视四周,在脑中搜索着任何可能帮上忙的联络信息,再次后悔遵从父母信仰——抵制增强现实义体的原教旨主义,却一眼望见在医院一楼餐厅里狼吞虎咽的小米。她并不是自己一个人,对面还坐着一名男子,背向陈开宗的视线。
那壮硕轮廓如此熟悉,陈开宗心脏狂乱跳动,眼前再次闪过罗锦城的冷酷笑脸。
他出现在餐桌旁,站在小米与罗锦城之间,双手撑桌,摆出一副鱼死网破的姿态,死盯着罗锦城。
“开宗,你也坐下一块儿吃吧。我说肚子饿,这位罗叔就带我来吃早饭了。”小米纯然无邪地看着他,嘴角还沾着饭粒,随着咀嚼上下扯动。
“谢谢你了罗叔,吃完请早点回吧。小米还需要休息。”陈开宗不卑不亢地说。
“客气啥。都是自己人。”罗锦城微微一笑,“小米已经答应吃完帮我看看鑫儿,正好今天是个好日子,万事皆宜。”
陈开宗惊讶地望向小米,她若无其事地夹起一根油条,当地人称之为“油炸鬼”。
“只要有我在,小米哪儿都不去。”
“后生仔,你也可以一起去。还能碰到不少熟人呢。”罗锦城将视线左右一扫,微微颔首,表示不要轻举妄动,陈开宗这才发现餐厅远远的角落里还坐着几位,貌似普通顾客,却神色拘谨地不时打量小米这桌,像是觊觎他们吃了大半的油条、豆浆和白粥咸菜。
罗锦城示意陈开宗坐下,换成硅屿方言:“你很像你的父亲,固执、倔犟、不识好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