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Iridescent Wave虹色浪潮(第15/30页)
我不也一样吗?他闪过这个念头,随即哂笑,原来这怜悯也不过是自我保护机制的一部分。
庞杂的信息如大大小小的礁岛露出水面,布下迷离阵势,斯科特举起双手,仿佛面对交响乐团的指挥,在空气中画出曼妙弧线,手势变换令人眼花缭乱,高精度感应器捕捉到他的动作,转化为编码电信号,将电脑屏幕上对应位置的信息模块挪移、放大、折叠、展开细节、建立联系……闪光的网逐渐成型,带着不规则的拓扑,一种扭曲的智性的美感。
斯科特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心中对解开这谜团已有几分把握。
他轻旋食指,将命名为“小米”的信息模块拨至网络中央,标上一个金色问号。
11
她疑心自己是被困在一具名为“小米”的躯壳中,至于这被困住的究竟是什么,她找不到答案。
就像在那个遥远的噩梦中,她钻入一具钢铁巨人的身体,变成了巨人本身,挥舞流淌着金属光泽的手臂,撕破冰冷风雨的阻隔,奔跑、跳跃、寻猎……杀戮。她知道那不是真的,她希望那不是真的。
可眼下,小米竟有寄居于自己体内的幻错感,从恢复知觉的那一刻起,这种感觉随着时间推移愈加强烈,更糟糕的是,她无法像操控机械人般自如地操控自己的肉体。这种恐慌不时涌现,揪住她的植物性神经和心脏,来回摇撼,随即便会有一股不明由来的欣快平和从脑内某个部位分泌,抚平她所有的不安,令她如堕云间,飘飘欲仙。而在另一些时刻,她会感到心悸、不安,针刺般的痛感附着于并不存在的幻肢上,像要阻止她的某些念头或举动。
仿佛这具身体正在试图驯化囚禁其中的灵魂。
小米站在窗侧,看着朝霞中陈开宗匆忙钻出出租车的身影,她想挥手,想大喊,想用尽一切方式让他看见自己就在这里。她想给假鬼佬一个拥抱,这是她从没做过甚至不敢去想的举动。你只是个垃-圾-人。这个标签深深烙在她心里,比颈后的贴膜更加牢固,擦拭不去,小米所有的行为举止都受制于这三个字,无法逾越半步。
她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等着陈开宗出现在身后的房间门口。
然后,她听见一些不可能的对白从小米唇边浮现、消失,她看见小米的手握住开宗的手,松开,又再次被紧紧握住。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这具身体实现了她想做却未能达成的心愿。哪怕再微不足道。
她听见了音乐。脑里的音乐。如同上足了发条的八音盒,循环往复无法停止。昂扬旋律如此熟悉,夹杂着扭曲的号角声,鼓点敲击着神经末梢,带来奇异的快感。
更为可怖的是,她竟然清楚知道这音乐从何而来,一种她从未掌握的逻辑整合能力在瞬间把所有碎片串联成线索,呈现在眼前。
出租车公司选用的廉价车载音响无法区分低音与中音部,只有播放声部简单、音调高亢、不讲究和声的音乐时,听众才能忍受。硅屿交通台顺应了这种需求,大量播放此类山寨歌曲,成为出租车司机拉客时的标配频道,另一种难以忍受的本土风尚。但每逢准点,所有地方频道需要转播来自市总台的报时,以高雅的古典名曲为固定背景,同时捎带两则商业广告,交通台为节省时间将转播素材作自动混缩处理,因此在节奏上比原曲每节快了半拍。
正如从小米口中自动哼唱出的《1812序曲》。
她感到害怕,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感,对于自己。开宗带她坐过出租车,她在工棚里曾无数次听见各种版本的准点报时音乐,或许也在茶余饭后听文哥提起过这些只有技术控才会关心的细节。但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大脑里竟隐藏着这样强大的能力,能够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抽丝剥茧般组织起所有零碎的信息,输出成一则信息。
她读不懂这则信息里暗藏的玄机,只看见开宗脸上写满了惊骇,心头拂过一阵悲凉。
小米知道,她再也回不去了。
罗家把供奉列祖的厅堂辟为作法现场。水洗红砖,灰墙青瓦,神龛上供奉着泰国清迈请来的金佛,下面依序排放着各辈祖宗的牌位,青烟袅袅,电烛红摇。罗子鑫的病床被搬到厅堂中央,惨白弱小的身体上插满导管和电线,双目紧闭,没有一丝生气,倘若不是心电图的平缓跳动,会让人误认这是一具溺毙的尸体。
据说在此处施法,才能借助诸佛及先辈的神力镇压邪气,可房间中的每一个人却如陷身冰窖,沁透在诡异氛围中,浑身发冷,如芒在背。
陈开宗看见林逸裕主任步入,这才明白罗锦城话中“熟人”所指,也终于知道所谓的“严密警卫”是如何被轻易突破的。林主任朝他点点头,并无过多寒暄,他的神色似乎比罗锦城更加严峻,仿佛床上躺着的是自己儿子。
小米坐在一旁,面带微笑,镇定自若,像是期待着一场好戏上演。
陈开宗的注意力再次回到这个女孩身上,昔日那种谨小慎微的紧张感一去不返,取而代之的是由内而外的淡定,仿佛大局在握。他不相信这是装出来的,“米”字贴膜便是最好的证据。有些东西发生了变化,在小米体内,是那些微小的金属颗粒吗,陈开宗感觉焦虑,他不知该以什么态度去面对这个全新的小米,甚至心生畏惧。
那张稚嫩无邪的面孔下,究竟藏着一个什么样的灵魂?
落神婆准点出现,身披五彩无袖裙褂,脸上的红色油彩盖过皮肤皱褶,一副横眉怒目的厉鬼面貌。她让小米坐在罗子鑫头顶正对三尺处,与金佛形成一条直线,给两人额心各贴上一张绿色“敕”字贴膜,正如她自己的配置。
她焚起香烛,在厅堂四角洒下用苦艾、菖蒲和大蒜浸泡过的辛辣圣水,口中念念有词,向八方神灵祈求赐福。末了,她回到病床前,从助手处接过一个盛满油的瓷碗,咒语加持,点燃,燃烧不充分的橘黄色火焰从她手中升起,跃动着不安的舞蹈。
落神婆开始以顺时针方向围绕罗子鑫的病床走动,步伐缓慢怪异,似乎踩着某种无声的鼓点。她口中低声吟诵着经文,间中发出几声尖厉的啸叫,如同月夜穿透松林的阴风,令在座的人都为之毛骨悚然。
陈开宗的心揪到嗓子眼,随着落神婆的步伐颤动,生怕她一失手,把那碗看似温度极高的油火泼落到小米身上。他并不信这些远古巫术,更不信一旦施法成功,罗子鑫便能从昏迷中苏醒,而小米将会代替罗子鑫死去。但眼前这幕奇观仍有些地方超出他的常识范围,否则落神婆的赤手早该被瓷碗数百度的高温烫得滚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