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Iridescent Wave虹色浪潮(第14/30页)
陈开宗努力克制自己的不快,缓缓坐下。
“那时候我们还年轻,比你大不了几岁,我叫他贤哲兄。他野心很大,一心想把硅屿建成粤东的重要货运港口,但那需要钱,很多很多的钱,还有时间。”罗锦城半仰着头,目光似乎穿越历史的重重帷幕,落在遥远的昔日,“政府等不了那么久,他们要效益,看得见摸得着的效益,能拉动GDP,写出漂亮报告,升官发财。硅屿选择了另一条路,你现在看到的这条。
“别忙着下结论,后生仔。”罗锦城用眼神阻止陈开宗迫不及待的反驳,“历史之所以是现在这个模样,总有它的规律,否则就不会有你我今天这番对话。不得不说,你爸有远见,更有魄力,放弃了当年送到嘴边的肥肉,出国从一穷二白开始打拼,才有了你的好环境。你可以说我同流合污,说我自私自利,都行。我的想法很简单,动物只有足够强壮,才能保护幼崽免遭猎食或奴役,人也一样。
“所以你看,我和你爸其实是一种人,只是表达爱的方式略有不同。”
倘若不是知晓了太多罗家歧视虐待垃圾人的实例,陈开宗几乎要为他的恳切说辞鼓掌叫好了。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想起了那些辗转于异国他乡的褪色回忆,一种生理性的厌恶感涌现,如同条件反射。
他始终无法把那种漂泊生活与父爱联系到一起,无论是出于何种逻辑。
他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做,即便在多年以后。理智上,他可以找出种种坚实证据为父亲的决定辩护,但从情感上,他无法接受。一个人拖家带口地离开生养自己的土地,离开所有物质与文化上的根基,去寻找另外的安定感,这在历史上只发生于战乱或大饥荒时期,而不是这个所谓盛世。
小米找来辣酱,搅拌在白粥里,一道红白相间的旋涡,浓烈与寡淡相互佐伴,刺激舌尖上的味蕾。陈开宗看着小米,似乎悟出自己对她的感情微妙之处,在庸俗的男女之情外,他俩更像是一对同病相怜的囚犯,受困在这片不属于他们的土地上,身为异乡人却又有着牵扯不断的硅屿情节。
“罗叔,我吃饱了。”小米抬起头,舌头在唇边舔了半圈,把米粒卷入口中。她颈后的“米”字从头到尾未曾熄灭。
罗锦城站了起来,陈开宗也随之站起,两人对视着,不发一语。小米在一旁看着他俩,面露无辜神情。
“我能相信你吗?”陈开宗终于无可奈何地开口,搭住罗锦城的肩膀,他知道这样做不够礼貌,可他别无选择,“你能保证不伤害她吗?”
罗锦城把陈开宗的手由肩头轻轻拿下,握在自己掌中,用力甩动两下。
“硅屿人有句俗话,‘罗大头出咀,说一不二’。”他微微一笑,表情混杂了自得与些许困窘,“罗大头说的就是我。”
斯科特眼前的屏幕再次出现铃木晴川的身影,像是岁月被快进了数十年,尽管她已头发花白、皮肤松弛,但轮廓与气质仍流露优雅不凡。她出现在各种场合,商业的、人权组织的、国际NGO的、官方的。她挥舞手臂,高声疾呼,似乎在捍卫什么,但听者寥寥。她的背影写着孤独与衰老,像棵干枯在时光中的柳树。
字幕旁白:由于铃木晴川的多方游说,QNB于1997年正式被列入《禁止化学武器公约》。她晚年致力于研究QNB后遗症的有效治疗方案,发明了一种激进的病毒疗法,利用基因改造后的攻击性病毒来修复患者脑皮层上的乙酰胆碱受体。但由于缺乏财团资金与技术支持,该疗法迟迟无法投入临床试验。
铃木晴川终生未婚,由于军方保密条款约束,她至死都没有透露QNB后遗症患者的数量。
画面变成一片失焦的淡鹅黄色,逐渐找准焦点,背景墙纸上细密的分形花纹,老妇人一袭白衣,端坐到镜头前,神态高贵自如,带着一种高度控制的精确美感。她的右臂内侧贴有白色弧形自动注射器,闪烁点点绿光。影片时间显示为2003年3月3日。
她点头,微微一笑,皱纹恰到好处地勾勒出面部柔美线条。
她用英语说:“我是铃木晴川,QNB的发明人,一个罪人。
“六十年前的今天,我的未婚夫,久保木秀雄,死于一场海战。这悲剧促使我作出一个错误的决定,我妄图靠一己之力,停止战争对人们造成的伤害。如你所知,我来到美国,拿到学位,加入美军,发明了QNB。他们告诉我,成千上万的士兵由于我的发明幸免于难,得以保存生命,回家与亲人团聚。
“那是真的,那也是谎言。
“QNB能引起大脑神经末梢受体不可逆的器质性改变,他们将终生生活在谵妄、恐惧与幻觉中,无法超脱。我试图弥补我的过错,但错已铸下,为时已晚。我要向所有的受害者忏悔。
“我也要向所有研发过程中受伤或死去的实验人员忏悔。你们已经为自己的罪付出代价,并不需要额外的折磨。出于善之本意而作恶依旧是恶,或许是我内心中复仇的恶伪装成善来酿成这一切。我真的不知道……请接受我的道歉。”
老妇人将头深深埋下,脖颈上松弛的皮肤被牵扯,展开如同鸟儿翅间的肉膜。
“今天,是我未婚夫的忌日,也是我的赎罪日。我想用我微不足道的死来告诉大家,战争摧毁的不只是肉体,还有灵魂。愿所有的亡魂安息。”
她再次点头微笑,按动手臂上的自动注射器,绿灯闪烁加快,变黄,变红,最终熄灭。
铃木晴川深长地呼吸,双目微闭,似乎在细细品味流入静脉的化学物质,沧桑的面孔上急剧变化的表情,仿佛每条皱纹都在克制自己。她突然睁开眼睛,望向镜头上方,舒展的面容焕发出惊人光彩,如故人重逢。她轻声快速地吐出一句日语。
字幕:久保木君,云雀原野鸣,自由自在一心轻[7]呢。
她再次闭上双眼,仿佛睡着般,身体的起伏趋缓,直至静止,某种无形的东西已经逸出这具衰老的躯壳。铃木晴川像是断了线的傀儡,在重力作用下缓慢沉坠,她低下了高贵的头颅,接着整个身体倾倒在座椅上。
字幕:铃木晴川终年83岁,“荒潮”计划随后悄然关闭,档案封存加密,她生前获得的300多项专利不知下落,数量不明的QNB后遗症患者仍散落在世界各地,艰难度日。
斯科特呆坐在房间里,铃木晴川临终的凄美在眼前挥之不去,他从未预料到“荒潮”计划背后竟隐藏了如此震撼人心的真相。一种复杂的情绪在他胸中翻涌,对于这个科学家、罪人、坚守了六十多年的未婚妻,斯科特心生崇敬,更多的却是怜悯,作为一个女人,铃木晴川身上背负了太多不属于她的责任和罪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