癫狂者(第5/7页)

他带同学来到一座商场大楼的地下室,从一处敞开的垃圾道进入地底。

这不是下水道,也不是停车场。同学心里胆怯,不知道要跟他去向哪里。他只是向前走,从一条狭窄的水泥铺成的通道一路向前,最后突然到达一个出口,走出出口是一个大空洞,只有墙壁边缘的一条窄边能够站人,其余部分是完全的空和黑。同学向下张望,脚下是深不可测的黑色世界。空间的面积也不可知,一眼望去同样黑入骨髓。

“这……这是什么?”同学从未想过地下还有这样的空洞。

“这是黑洞。”他说,“你看到吗?掉进来了。掉进来了。”

同学顺着他的手指尽量去看,可是怎么拼命睁大眼睛也看不到他说的掉进来了指什么。他对黑色空洞比划着,异常兴奋,手指晃动,仿佛那里有烟花一样的流火,可是同学什么也看不到,只能看见无边无际吞噬一切的、幽幽仿佛颤抖的黑。

接着他又带同学去看光。穿过另一条弯弯曲曲狭窄的水泥走廊,到了另一个巨大空间。空间不再是黑暗的,而是充满了光。起初是模模糊糊弥漫的一片,渐渐盛大而汹涌了,这时突然一道领头的光穿透空间,所有其余的光就像疯了一样,迅速跟随领头光芒的颜色方向,万千光点汇成盲目奔涌的光潮,向一个方向席卷而去。光潮澎湃浩大,带着冷静尖锐的决绝,扑向空间的一边,又在无声无息中归于湮灭,消弭于无形。

“你看到了吗?”他指着那光芒对同学说,“这就是我为什么幸运啊。我之所以幸运,就是因为被这浪头冲着走啊。”

“……那又怎样?”

“我要逃离这一切。”

“你别想不开啊。”同学渐渐稳定下来,呼吸调整均匀,严肃认真地说,“你别想太多了。回家好好睡一觉就好了。我不知道什么剧本不剧本的,我只知道你现在的生活本来好好的,可别把好日子白白扔了。你看你,学历高,长得帅,家里有钱,又在大国企上班,投资眼光还高,将来娶个白富美不成问题啊。你说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我要是你我天天在家里笑,管他是谁安排的,给我我就要。什么逃亡啦,剧本啦,你想太多了,真陷进去就是糊涂啦。这世界哪有那么多剧本?我劝你趁早别胡思乱想。回去好好睡,然后好好上班,上班一忙就啥事都没有了。听我的,啊,走吧走吧,咱回去。你爸妈该担心了。”

听了同学的话,他不以为然。此时他已经有了一点疯癫的迹象,眼睛发着光,陷入自我,完全听不进去同学的劝诫:“你还不明白吗,最重要的就是不要趋之若鹜啊。”

他被同学拖回了家。看上去是他带路,但实际上是同学稳定的精神力量拖他回了家。

又过了几天,曾经见过的院花也来家里看望他。她听同学说了他的事,像很多女孩一样心下产生了拯救一个人的愿望。她带了一束花,见到他的样子就哭了。她坐到床头,还没问清楚事情,就劝说他要乐观放松,多做运动少想事情。她还委婉表示了来照顾他的心愿。

“你别浪费时间了。”他说,“我从来也不喜欢你,更不会因为你来劝阻我就喜欢你。我如果曾有什么地方让你误会,非常抱歉,那不是故意的。”

女孩被他说得完全愣住了。他的态度拒人于千里之外,像是变了一个人。

“我不管你是不是受了导演的指令才接近我,”他自顾自地说,“我都不想去探究了。我不愿意做你想象中的那个人了。你也早点死心吧,找个爱你的人比较好。”

女孩被他说哭了,委屈地嘤了一声跑出门去。

他已经进入了自己的痴狂状态,一意孤行,就像弹弓上弹出的石子,谁也拉不回来了。

春天,他终于瞅准了一个空子实行计划。父母见春光良好就没有限制他出行。他在海上化冻开封之后第一时间开车去海边。

在高速公路上他打开窗,心脏狂跳,遮掩不住兴奋,大声叫唤,料峭的风蛮横地灌进他的脖子,让他打个激灵,耳朵和脖梗迅速冻成铁块一般冰冷僵硬。货车在身边散发柴油味,发动机隆隆的轰鸣声嘈杂连绵不休。可他不介意。他快活极了。哟吼,他朝货车喊。

他太过兴奋,以至于一条新闻飘进耳朵却没有注意:日本发生了地震与海啸。

他开到海边,满心以为这一下就可以自由了,俱乐部老板却堵绝了他的期待:地震海啸之后,所有船只都不能再出海,警报不知道何时去除。他怔怔发呆,不相信这新闻的真实。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这么巧?一定是编造,有什么是导演编不出来呢?他不信老板的话,抓住他的手臂据理力争。老板给他听电台新闻,他很怀疑。电台里的声音听起来幸灾乐祸,客观中带着恐吓,冷静中带着居高临下的嘲笑,像在报道外星人入侵地球。他双手箍住老板的胳膊,逼他带自己去找小船,他要出海亲自去看看。老板的眼睛鼓得像崩开的豆子。

第二天,手机一直响,听筒里传出发疯般焦急的声音。母亲说发生了核泄漏,海上布满核辐射,一年都不会散去,叫他立刻回家。母亲一接到老板的通知立马心急火燎地赶过来,路上一直不停地打电话。他心里升起无名的绝望,溺水,孤立无援,喘不上气。整个世界用最惊悚的消息阻止他。天边原本只是一个缥缈的想象,此时却成了最急切的欲望。

他被母亲带回了家。又一次回家,他心灰意冷,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不与任何人交流。父母每天敲门,将饭摆在他门口,他偶尔吃一点,但吃得很少。母亲反复与他沟通无结果,开始给咨询中心的心理医师打电话,帮他约诊。他在房间里躺着,在饥饿与困顿中清醒思索。他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追索有什么意义,欺哄又有什么意义。进而,他不明白这不断奔跑的时间有什么意义,它推着他,向某种他无法预料的未来狂奔。他的日子变得晨昏颠倒,茶饭不思,只想把自己灌醉,在混沌状态中感受一种无理的愉悦。

心理咨询师来了,携带着电线密密麻麻缠绕的便携检测仪。咨询师面无表情地将仪器在他床边接好,将探头在他头顶探来探去,最后拿出一个大本子。咨询师不断询问他的过往,询问他受到的伤害和童年的打击。他不配合,拒绝回答咨询师的大部分问题,偶尔回答一些,也没有任何对创痛往事的回忆和受到伤害的痛哭流涕。他不自卑,也没有恋母情结,咨询师习惯的分析法大都无法继续。

“你愿意告诉我最近发生了什么事吗?任何事情都可以。工作中的压力、感情的问题。你能想到的都说一说。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替你保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