癫狂者(第6/7页)

他抬头看了咨询师一眼:“他们让你这么问的?”

“谁们?”咨询师冷漠地摇摇头,低下头在记录卡上速记着,“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盯着咨询师,好一会儿说:“看来你是入戏太深了。”

咨询师因此给他的父母出具了初步判断意见:头脑出现轻度谵妄;视觉、听觉、定向力正常,但是不能正确辨认周围环境和个体;有幻觉现象发生,睡眠不佳,理解对话有困难。心理原因不详,未发现严重心理创伤。病理原因排除结构性病因,比较有可能的是中毒性或感染性病因,感染源可能是工作环境中的污染元素。诊疗建议:在清洁环境彻底放松和休息,服用镇定类药物改善睡眠,由于病因未明,先实施一疗程抗生素治疗,服用小剂量奋乃静、氟哌啶醇,辅以大剂量维生素B1、B6及烟酸。父母异常严肃地记下咨询师的诊断,当天就派人买了药,又打电话雇了两个费用高昂的看护到家。他尖声惊叫,与人对打。可是医生见他这样的患者见多了,完全知道怎样处理。他被电击,躺倒。他拒绝服药,看护就帮他父母将药物加入饮食,用各种方式哄骗。

医师和看护都不建议他外出。夜晚的时候,看护睡在他的门外,观察记录他的作息。他被囚禁了。这种感觉是夜里的针,幽闭空间恐惧症从内心的角落里被勾了出来。黑夜里,他盯着黑暗的屋顶,窗户上的树影缓慢而不懈地张牙舞爪。他偷偷吐掉应该吃的安眠药,紧张和躲避让他难以入睡。有时又会在夜里惊叫起来。他陷入了彻骨孤独,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偶尔失控地妄言妄语。医生给他的药量加大了,他用各种办法将药品销毁掉包。他一个人在屋里醒着,死死盯着电视,也瞪视着虚空。他被迫吃五六种药片,每一种补充他的某种微量元素。药效发作的时候,他变得迟缓而顺从。药效褪去,他就进入更强烈的虚妄和癫狂。

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睡着时嘴边不断流出口水。清醒的时候他就一小时一小时地、死死地看着窗外。父母有时候心疼地坐在他的床边,他看他们的目光充满离愁。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年有余。

他终于有机会出门了。第一次机会是受邀参加婚礼,他的老同学和追了很久的院花结婚,邀请他去,他第一次离开家,父亲却全程开车接送,婚礼现场也陪着他。第二次是一桩公事,真正的机会。某个核心调查部门的两个人打了他的电话,希望约他出门,配合一桩案件调查。他们的身份让父母不能拒绝,又不好陪同。

他许久以来第一次独自面对陌生人。阳光打在脸上,显出皮肤的虚弱冰冷。餐桌对面,两个黑衣人出示了证件,封皮上有厚重的银徽。一个人中年,略微矮胖,另一个年轻瘦高。他们点了咖啡,并不多话,绕了几个圈就达到主题:他最早工作的公司上市了。

“你不知道?”黑衣人说,“是的。你的一百万股变成了六百万流通股。你有钱了。”

他张大了嘴。他颤抖起来。难道还没有结束?

他们想调查他原来的老板,涉嫌账目造假和经济行贿,需要搜集证据。

“你和他在零九年吃过两次饭,就在你辞职前后。”他们说,“在那之后你就认购了股份。你们吃饭的时候说过什么吗?为什么当时你会认购?”

“等一下。”他有些警醒,“你们怎么知道我和他吃过饭?”

“这个你不用管。”

“你们一直跟踪他?”

“那倒不是。”

“那你们难道是跟踪我?”他激动起来,“你们是剧组的?平时监视我的吗?”

“别误会,别误会。”黑衣人感到莫名其妙,“没有监视你,跟你没关系。我们只是调取了那段时间的公路摄像头视频。你别激动。这很正常的,公路摄像头哪儿都有。虽然看不到吃饭的镜头,但是能看到他约的人开的车。从车牌看出是你。”

他想象那种场景,摄像头像被斗篷笼罩的充满好奇窥探的眼睛,密布在城市每个角落,随时记录下他的行踪,然后输入到一间阴暗的大屋子,形成一片绿莹莹的光,有人守在背后观察记录他的每一个动作。他之前的每一次探查、每一次出行、每一次逃跑和每一次寻找都被记了下来。他以为躲开父母就是逃脱了监视。还有哪儿不是剧本范围。他突然狂躁起来,情绪波动中上升,窜至顶峰,一分钟也不能安坐,双手抖动,不能够控制,只想大喊并狂奔,把身体里的郁结喷发出来。

他突然颤抖着,像是发了羊癫疯,从座上腾起来,转身就跑,奔到西餐厅外,大口喘气,只想发泄,完全没注意到街上聚集的人和车辆。他左右四下看着,不知道该如果发泄到哪里。他忽然看到自己的车,想到就是它每天出卖他的行踪,内心一下子悲愤起来,冲上去就砸。他需要一个通道。

周围却拥上来一群人跟着他一起砸。他吓了一跳,领头的一个却似乎很冷静,招呼后面的人:“对,对,丰田车!”

后面跟随着很多年轻男人,也有几个稍微年长,随着话语蜂拥而上,一起来砸他的车。他们围住了他,仿佛带着快感想要宣泄,用尽力气,用锤子和石头敲向车窗和车门。他看得完全呆了。他只是用手砸,没有什么破坏力。然而他们暴力狂飙,让他的车子支离破碎。他完全搞不懂情况了,不知道这些人是从哪里出来的。他只是被簇拥在中间,被内外两种狂躁挤压得痛苦万分。带头者把他当做领袖,推他到前面,一边砸一边喊,说接下来还要跟着他。“丰田车!就是这个车标!”那人叫着。

他啊的一声狂喊,用手奋力拍打人群,从人群中脱离,杀出一条血路。

他双手捂着头,开始奔跑。他从没这样奔跑过。他要逃离所有追踪者,也要逃离自己。他飞奔着,像是有一只猛兽背在身上,怎么都甩不开。身后好像有许多人跟着他,有黑衣人,也有砸车的人。他拼命跑。许多日蛰伏的焦虑在飞快地膨胀,像大病初愈一般重新获得生机,充斥他的四肢,他必须拼命奔跑,才不会被它们撑破。他要跑,要逃。他仰着头,挺着胸口没命地向前冲。他们在追,在喊。他害怕极了,觉得自己无处可逃却又不得不逃。

他跑了好久,渐渐甩开了所有跟着他的人,转过一个弯,跳上了一辆出租车,却不知道要去哪儿。他家在北面,他就指挥着车子一路向南。堵车的时候他非常紧张,似乎周围随时会窜出追他的可怕的脸,将他抓回家,将他关起来。好容易跑到了城市里最繁华的市中心,他叫车子停下,推门下车,下车之后才发现身上没带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