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一个孩子(第16/23页)

仇视我的人多达数十个,包括瑟若尼、艾丝蜜、所有斯坦福大学人类学系的成员,还有整个《哈珀斯》杂志社。他们对我提出各种指控,说我隐瞒真相,扭曲事实,毁了一个文明,甚至毁了人类的希望。(28)至于伊伏伊伏岛,真的是厄运连连,在所有药厂人员撤离后,紧接着又有大批传教士进驻,这次他们取得了过去传教士无法达到的成就——促使几百人改信基督教。至于伊伏伊伏岛上剩下的村民,因为林木被铲除殆尽,四处一片光秃秃的,不得不搭船前往乌伊伏岛,被美国特别活跃的普罗沃市摩门教传教士安置在岛东边用铁皮与木头盖成的村子里。(29)被安置后,代理酋长因为想帮某个男孩举行阿伊纳伊纳仪式而锒铛入狱了(当时监狱才刚成立,因为乌伊伏国的国王向来喜欢较直接的处罚方式,例如把罪犯放逐或流放外海)。据说,伊伏伊伏岛的所有奇观都消失了,各种动植物、蕈类与花卉被采集一空之后,美军把那个美丽而神秘的小岛拿来当作核子弹试爆的场地——不是法国人,也不是日本人。还有根据小道消息,继位为国王的图伊乌沃乌沃太子,其实是某国军方的傀儡,但他总是喜欢穿着纱笼和一件别满勋章的羊毛夹克,在乌伊伏岛上四处巡视,昂首阔步,满脸是汗。接下来的故事,我想都不是什么新鲜事了:男的村民个个成了酒鬼,妇女忘了手工技艺,无论男女都变得更肥胖、粗鲁、懒惰,他们对传教士言听计从,要他们离开家里,就跟采摘熟苹果一样容易。从某天开始,有村民染上不知从哪里来的性病,而且性病一旦出现,就成了不会绝迹的传染病。这些事都是我亲眼见证的。我一再重返当地——虽然我早就没有赞助经费可用,虽然其他人不再有兴趣,虽然伊伏伊伏岛不再是伊甸园,早已成了密克罗尼西亚地区的废墟。它曾经充满希望,如今却令人厌恶尴尬,就像个身材变胖、头发变少、嘴上开始长毛的美女。

所有改变对伊伏伊伏岛而言都是耻辱,到头来能跟我一起记录那些改变的人,就只有麦尔斯了。因为多年来,只有他跟我一样坚持重返当地,一开始是靠经费补助,后来则是完全自费。1968年春季的某一天,就在我们俩漫步于塔瓦卡(此时它成了杂乱可悲的小镇,因为换了国王,也改名为图伊乌沃)的时候,被两个小孩跟上——他们一男一女,显然是兄妹,哥哥大约五岁(或者说,当时我觉得他大约五岁),看来很机警,三岁左右的妹妹则是常常咯咯笑。有个垂头丧气的妇女站在铁皮摊位前卖玛纳玛果,她用棍子将果肉串起来,放到砂糖里滚一遍。麦尔斯跟我买来给那两个小孩,他们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砂糖像胡茬儿一样沾在脸上。他们俩每天都紧跟着我们,在我们从伊伏伊伏岛回来、正感到筋疲力尽与沮丧不已之际(此时我们搭乘的船都是引擎强大的汽船,船头不时高高飞起,再掉回海面上,实在教人害怕,我们避免对望,因为不想看到对方脸上悲伤的表情),却看到他们蹲在码头上等我们。我们逢人便问,是谁在照顾他们(女孩叫马卡拉,男孩是穆伊瓦)。结果答案似是而非,或者根本没有答案,麦尔斯与我几乎是一时兴起,冲动地把他们带回了美国。

穆伊瓦可说是我的第一个孩子(不过,当时我当然没把他当成第一个孩子,只认为他是我唯一的孩子、我自己的孩子),虽然我已得知他不是五岁,而是七岁,而且我必须从头教他怎样吃饭、使用厕所,也教他讲英语。就许多方面而言,他跟夏娃没两样,但我还是很爱他。他真是个甜美的男孩,为我带来许多欢乐,满足我在伊伏伊伏岛就开始怀抱的梦想,也就是抱着一个睡着的孩子上床。这样的梦想实在太迷人,我不免想要一直活在梦里。于是我开始收养其他小孩,而且在我用心关注之后,我发现当地有几十个无父无母或是父母沉迷于酒精或宗教的小孩——起初我只收养男孩,因为我发现自己跟他们比较谈得来,后来也收养女孩。就连乌瓦的儿子也找上了我,要我收养他刚学会走路的两岁弟弟瓦伊亚。1977年,麦尔斯胃癌发作,很快就病逝了。我收留了马卡拉,她成了我的第十六个小孩,当时我想她该是最后一个了。没想到我还真的错了,而且一错再错,每次去乌伊伏国(对我来讲,这已变成两年一度的大事,虽然我心里晓得害怕,却不得不回去)都会带一个孩子回国,而且我一直都想找与我失散的那两个男孩(如今已长大成人,无疑也有了自己的小男孩):一个是我在阿伊纳伊纳仪式上看到的那个男孩,另一个则是曾和我一起睡觉的那个。我一直在找他们,我每次新收养一个小孩,都希望他能拥有类似的特质,同样沉稳的眼神,靠在我身上时,让我感到同样的信任。每次我领养一个新的小孩,我总是非理性地想,就是这一个了,这一个孩子能让我快乐,能让我的人生圆满,这一个孩子不会枉费我多年来的企盼。

结果我不只一错再错,还错了十八、十九、二十次,不断错下去,就是停不下来,我不能停,因为我还在寻找。

我根本料不到,1980年那趟伊伏伊伏岛之旅,终将毁了我的人生。

当时我已领养了二十六个孩子,这个数字当然已经超过我的需要,也超过我想要的。可此刻,一般人对我大量领养小孩的行为,看法已经改变了,在某些地区甚至成为人面兽心的例证。一开始领养小孩时,大家都视我为英雄:也许是个奇怪的英雄,尽管怪癖颇具争议性,但终归是个英雄。身为单身男人、知名科学家,却对那些营养不良的原住民孤儿敞开了我家的大门(我家离小镇外不远,是一间殖民地时期的房屋,有八间卧室,是我用一部分遗产购得的)。皮肤黝黑且鼻子扁平的他们,除了生活凄惨,完全没受过教育。

我的英雄身份大概在我带第九个小孩回来后,被毁掉了。突然间,那些喜欢嚼舌根与发表意见的人,还有世界上的女人(对我的个人行为最有意见的似乎都是女人,她们常常这样),都开始怀疑我。为什么我需要领养那么多小孩?为什么我有那么多小孩,却不娶老婆?我到底想干什么?这件事一定有鬼,不是吗?怀疑归怀疑,从来没人敢直接提出指控,但我总是感到许多人在怀疑我,就像一块方糖卡在舌头底下,虽然正在融化,还是可以感觉到它的存在。我相信,就连我家那位来自当地的管家兼奶妈汤林森太太(她之所以获聘,全凭外表,因为她看起来愚钝、健壮、脸色红润,就像小说家狄更斯笔下的厨房女佣,唯一的差别在于她是住在马里兰州的现代人)也喜欢向我邀功,说她数度在女性友人和姑嫂面前帮我辩护,但毫无疑问,她也会跟她们分享自己的想法:好吧,说到底,他领养那么多小孩要干什么?(当时我的确不太理会别人说什么,现在回想起来,我还真的是过于狂热、怪诞,领养小孩的速度也太惊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