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一个孩子(第14/23页)

在村庄映入眼帘之前,我们已经闻到它的味道,听见一些响动了,但不是这里特有的味道,而是美国的味道,声音也不是伊伏伊伏岛本来就有的。我闻到煎培根时特有的强烈酸味,还有培根肉片在高温煎锅里滑来滑去的嘶嘶声响。我听见男人讲话的声音,讲的全是英语,一阵洗涤剂的清新激烈香味扑鼻而来,还有金属碰撞石头的铿锵声响。

接下来,那些人就出现在了我们面前:他们的帐篷整齐干净,洗好的衣服挂在低垂的玛纳玛树树枝上(包括摊开来的T恤和棉裤,全是普通棉布的颜色),有人用两支金属火铗将一罐豆子架在火堆上加热,罐子边缘不断地冒出泡泡。

自我介绍后,我得知了他们是辉瑞制药的人。礼来公司的人则扎营在村子西边,不过两个营地与村子的距离都差不多。他们对我恭敬有礼,但也带着敌意,并有些惊讶。看得出来,他们非常羡慕我,因为就在他们试着研发新药与冷霜时,我已经在做真正的研究工作了,所以他们知道我的位阶比他们高。但是,他们手头握有各种资源(而我拥有的,显然只是乌瓦的手推车里唯一的帆布袋),而手握各种资源的人,显然会是胜利者。这向来是科学界的法则,当年也是。我找了个借口,很快就离开了。

但是来到村子边缘后,我才发现伊伏伊伏岛的改变是如此恐怖,而且事态相当严重。村里的小屋还是一样,泥土地和森林之间的界线依旧清楚,但是尚未改变的事物仅止于此。一大块罐头肉插在棍子上,油水不断滴在下方的火焰里;一块烤好的肉摆在火堆旁的棕榈叶上,叶子因为肉的热度枯萎卷曲。几米外,有一群男人围着另一块肉,直接用手撕着肉来吃,每吃两三口就拿一小块喂自己的野猪。最糟糕的是,村子左侧有一条挂衣服的线横越两棵玛纳玛树之间;那条线是用几条棕榈叶绳索制成的(那种绳索珍贵无比,本来是用来修理或拖拉物品,或者充当野猪牵绳的),上面挂着许多破烂的旧衣服:泛黄的内衣、口袋破掉的长裤,还有朴素呆板的长袖棉质洋装,在美国穿可能都太热,更别说在热带的伊伏伊伏岛了。穿着衣服的村民在我身边走来走去,有些人穿衣服的方式正确,有些不正确,但他们都很认真,想努力把衣服穿好——就许多方面来讲,这一点是最惊人的,因为这意味着他们不是为了穿着玩,而是相信穿衣服是值得采用的习惯、必要的改变。但是,是谁告诉他们的?他们又为什么会相信?

我朝着第九间小屋走了过去。小屋旁有两名药师在踢足球,笑个不停,还包括村里一些孩子(其中几个穿着过大的衬衫,简直像穿和服,他们边跑边跳,衣袖晃来晃去)。小屋内部的样子跟我的记忆相符:安静而凉爽,有点阴沉。我暂时松了一口气,但随即心想:像这样完全没改变,是不是太不正常?我几乎感觉到那间小屋已经尘封很久,荒谬的是,我居然开始查看室内的泥土地,寻找它被忽略的迹象。在一个充斥改变的环境里,第九间小屋的不变并未凸显它的重要性,而是它无关紧要了。显然,曾经备受珍惜的一切,从衣服到食物,甚至小孩玩的游戏,都不再重要了。而且在新世界降临之际,村民居然没想到要更新第九间小屋,这就表示他们不再将之视为值得珍惜的象征,而是陈旧的遗迹。

之后我才了解,当年自己花了几周才发现的东西,两个研究团队只用几天就发现了。再后来,我急着前往高地上的湖泊(此时那条小路看来就像刚刚有游行队伍经过一般,沿路有许多鲜红色的带子缠绕在树与树之间的竿子上),发狂似的冲向两名科学家(这两人隶属一家德国公司,扎营在礼来公司营地的不远处),他们正合力将一只很大的欧帕伊伏艾克从湖里抱出来,它的四只脚因为惊恐不断舞动。稍后等他们离开后,我在湖边倾着身子想一探究竟,但原本干净的湖畔早被十几个人的靴子踩得脏兮兮,我只看到五只欧帕伊伏艾克冒出湖面,我等了很久,它们还是不愿朝我游过来,只在湖心徘徊,我一直忍着,才没有大吼大叫。后来,其中一位德国药理学家跟我说塔伦特失踪了,至少已有两周不见踪影:先前他自己来到岛上(艾丝蜜没有跟来),跟岛上的一些人见过面。接着,某一天他就不见了。过了一阵子,大概两三天吧,大家才注意到,这时所有人立刻分组进入森林寻人,然后又带着向导一起去找,但是没有任何线索。他只带了一只随身携带的背包。尽管他们全面搜寻,仍无法在丛林里寻得蛛丝马迹:布满苔藓的地面上就连最轻微的足印也没有,也没有吃过玛纳玛果后留下的种子,或者生火留下的焦黑土壤和树枝。

这下子我知道了,这就是最糟糕的情况。与此相较,其他事都没那么糟了。那些乌龟终于学会不再信任人类,但为时已晚,它们的数量已经大减。那个不久前曾睡在我身边的小男孩,如今看到我后转身便走,身后拖着宛如新娘礼服裙摆的长裤管。我实在无法相信,也不能接受塔伦特就这样离我而去,而且或许永远离开了世人。白天我尽量找所有的村民与药理学家讨论,询问消息。那些药理学家发现这件事能让我分心,不会碍着他们,所以很乐于跟我交谈,但是他们的消息少得令人恼火,好几次我都后悔去问他们。失踪前那几天他看起来怎样?他们说他看起来很好,但是因为他们不了解他(我必须承认,我自己也一样不了解),也无法判断他的行为是否正常。他很平静,常常在沉思,不理会别人。他在研究什么?他在观察什么?他们说不知道;有时他会和村民交谈,但大多数时间他只是观察他们,做笔记,一个人写东西。他是不是特别常和某个村民交谈?他们说没有。他看起来是不是……我顿了一下,直到我确定自己想知道答案才接着问,是不是仪容凌乱,似乎有病在身,抑或讲话颠三倒四,出现了幻觉。他们说没有,都没有。

每到晚上,我就开始找他,在丛林里的曲折小径上乱走。但那样走是没有用的,因为我未曾走远,也没有呼喊他的名字,只是拿着手电筒在身前照来照去,光线从许多地方扫过去,照亮树皮、树叶与地面的时间都很短暂。我不觉得自己找到他的概率很高。但是在找他的时候,我总会想起初次与穆阿相见的情景。他从丛林暗处走了出来,像是梦魇成真一样,而我内心仍有一部分认为这种事会再发生。也许某一晚,我把手电筒往右稍稍移动,灯光刚好就打在塔伦特身上,他脸上的表情被络腮胡挡着,只听得到他说:“哦,诺顿,什么风把你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