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一个孩子(第15/23页)

尽管相当罕见,但每隔两年左右总会有某个村民在森林里失踪:通常是欠缺经验的年轻猎人,独自进入森林深处后就没再回来,有时便就此消失了。伊伏伊伏人有一句谚语,说的就是这种事,“Ka ololu mumua ko”,意思是丛林吞噬了他。奇怪的是,他们不觉得失踪的人死了,而是认为他只是离开而已,一时找不到回家的路,但还活着,正不断试着返回村子。

此后,许多人针对塔伦特的失踪提出过各种理论。他想去找其他梦游者。他跟着某个梦游者进入森林。他疯了。他发现了另一个更神秘的部族,跟他们生活在一起。他有了非常伟大的发现。他发现非常恐怖的东西。他被村民谋杀,尸体在夜里被带走了。他被一种他发现的花卉迷住了。他跟某个女性或男性村民一起私奔了(这种说法荒诞不经,因为没有任何村民失踪)。他想离开文明世界,后来又找到另一个文明。他偷偷离开伊伏伊伏岛,用假身份在夏威夷生活,在那里的大学教书。他自杀了。他仍活着。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我不能宣称自己知道他怎么了。但我常常想起他,没人能想象我有多常想起他。当他消失无踪后,我恐怕必须承认,我心里曾经拥有的某种东西也跟着消失了:可能有人会看出来,任何事物都无法再引发我热切的关注,只是还有别的改变。有时候我心想,如果他仍在世,我会有多么不同,我是否会改用别的方式来追求自我满足,而不是用我最后采取的手段。如果不得不做出一个结论,我必须说,我也认为是丛林吞噬了他,他仍在丛林深处的某个地方行走着。事实上,我脑海里常常浮现他的身影:因为多年来身处丛林深处,不见天日,变得憔悴而苍白,抬起头让那仅有的一点点阳光洒在他的脸上。在我的脑海里,我不曾看见他与别人在一起,他总是在森林中独行,衣服已经破破烂烂,像饰品一样不足以蔽体,手执一根竹竿当拐杖,胡子长到了胸前。我心想,他是不是也吃了一点龟肉,因此可以长生不死?他是否会唱歌,或者像有人做伴那样自言自语?他还记得我吗?他是不是找到返回村子的路,他是不是一年会回去一次,站在树后面观察彻底改变的村子,直到某一年才不再回去?

在我的脑海里,有时我会大声叫他。有时他会转身,双眼明亮睿智,流露饥渴的眼神,他那强烈的饥渴与热切目光让我无法呼吸,目瞪口呆,难以言语。最后,他用一只变黑的细手紧抓着拐杖,转身离开我,然后就消失了。

IV

就这件事而言,我还有什么好说的?你知道,大家都明白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一件事的结局是令人快乐的。每次有人问我接下来发生了哪些事,我总是忍不住用简单明快的答案回复,原因是,这个故事应该是一个主角死掉的漫长又曲折的传奇,但是若要把它说成那样的传奇故事,实在太困难了。

后来发生了许多充满反讽意味的事件,就像那些结局令人难过的悲惨故事一样。我想说的是,那些药厂人员、脑神经科学家与生物学家在抓到乌龟后,立刻赶回国,得到的实验结果跟我一模一样,也是我一直试着跟他们说的:老鼠的实际寿命会达到自然寿命的两倍、三倍、四倍之多(后来又找了大型老鼠、兔子、狗、猴子与许多谣传过但无法证实的动物来做实验,结果也一样),但是所有存活下来的动物都彻底疯了,无法恢复原状。老鼠的脚踢来踢去,像婴儿般哭个不停;猫则是嘴一开一合,却发不出声音,不停地用身体冲撞笼子;狗用爪子挖出自己的眼睛;性情及感官与人类最接近的猴子则是持续吱吱叫,直到有一天停下来,眼神茫然呆滞,眼底映照着你想得到的任何景象,如大海、片片云朵、一个有许多乌龟的湖泊。

而且,等到有科学家发现了端粒,等到基因序列的技术趋于成熟,能够推测欧帕伊伏艾克是通过什么机制影响正常端粒酶的时候,欧帕伊伏艾克早已经绝种,无法研究了。(25)因为湖里的乌龟早已被抓完。尽管20世纪70年代有十几名科学家又回去探索了湖泊,沿着河流,从山上水源地到山下的下游尽头全部清查了一遍,但还是找不到一只欧帕伊伏艾克。大家都知道我们差一点就能解开长生不死之谜,却任由大好机会溜走,到头来浪费了几十年时间,花掉的钱也是数以百万计,最后成仙的美梦全都变成了泡影,懊恼之余只能互相指责,绝望悲叹。但是有些人偏偏不信邪,计划要研发推迟老化的药品、抗老乳液,以及让男性重振雄风的仙丹妙药,但终究还是放弃了。为此,辉瑞制药感到悲伤,礼来公司觉得沮丧,强生公司懊恼不已,默克集团则是怒火中烧。后来的许多年中,还是有人在绝望之余,试图用世上其他各种乌龟取代欧帕伊伏艾克,但全部徒劳无功。实验期间,他们花了好几个月等待,希望看到老鼠超越自然寿命,却眼见它们一只只死掉,只能用另一批老鼠重新来过,改以夏威夷海龟、另一种棱皮龟或加拉巴哥象龟来做实验。也有人改用伊伏伊伏岛上可取得的各种动植物与蕈类来尝试。树懒、野猪、蜘蛛、雾阿卡、大嘴鸟、鹦鹉、胡诺诺虫、玛纳玛果、卡纳瓦果、像蜥蜴的奇怪生物、外表毛茸茸的葫芦、棕榈叶,还有豆荚——为此,伊伏伊伏岛上所有的东西都被夺走了,整片森林被铲平,大量的蘑菇、兰花与蕨类植物也被采集一空,像在采收肥美草莓与翠绿莴苣一样。树林消失后,清出了许多空地,所以这一切全都可以用直升机直接运走。

至于酋长,他在20世纪70年代初就被约翰·霍普金斯大学骗到了美国,每天抽血检查,做各种测验,采集各种体液,直到现在可能每天都还过着这样的日子,因为再也没人听到他的消息或提起他了。至于拉瓦艾克,当时就消失了,再也没人找到他。(辉瑞制药指控礼来公司绑架了他,礼来则说那是明尼苏达大学干的,明尼苏达大学又怪罪汉堡大学,汉堡大学却声称应该归咎默克集团才对,而默克却保持缄默。)森林被铲平后,有人发现了其他梦游者,他们踏着踉跄的步伐四处游走,漫无目的,因为突然被阳光直接照射,猛眨眼睛。此外,也有人谣传其余梦游者的人数高达几十甚至上百人。我自己并未亲眼看见,但是据说,各制药厂像分糖果那样把他们分掉了。他们搭机离开后,住到了无聊的实验室里,至今仍然过着每天被针扎的生活,手臂上插满点滴接头,腿上到处是皮肉与骨头被采去做样本的痕迹。(26)到了1966年,第一个人体实验监督委员会成立时,我连我的四个梦游者都差点没保住。后来,威尔布鲁克与塔斯克吉两地的人体实验出现了争议,生物医学及行为研究之人类保护国家委员会在1975年成立,我永远失去他们了。(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