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一个孩子(第13/23页)

不过,这句话并不是百分之百正确:我应该说,我肯定会做同样的事。连想都不用想。

两年后,我在国家卫生研究院的病毒学部门有了自己的实验室,直到退休前都在那里服务。丘吕回到了韩国,最后也在首尔国立大学主持起自己的实验室。梦游者仍由我照顾,只是我与他们的见面越来越少。负责他们生活起居的,是帮他们做血液、身心与反应能力检测的工作人员。(21)卫生研究院把一间多出来的实验室改造成非常舒适整洁的空间,在里面种树,铺叶子在地板上,也有服务人员帮他们洗澡穿衣,原因是那一间实验室虽然没有窗户(院方不希望窗外黑色树枝光秃秃的奇异景象令他们担心或沮丧),晚上却冷飕飕的,不该让他们继续全裸。我们也渐渐把梦游者的饮食调整成西式,借此了解这群食物全来自打猎采集的原始人改吃处理过的食品后,会产生什么效应。但遗憾的是,此刻的他们已将近全然麻木愚钝。当我第一次看到穆阿经过一整天的检测,坐着轮椅被推回睡觉的地方时(他的头傻乎乎地往后靠,垂在大腿上的双臂有气无力,眼睛张开却转来转去),我感到一阵心痛,想起过去他在森林里快步走路、精神奕奕的样子,也想起他曾经为了跨越地上巨大的树根而抬起短腿,双腿劈开的样子。虽然我知道这种研究工作是必要的,而他们的退化也无可避免,但情感上我仍希望他们好过一点。(22)

那两只欧帕伊伏艾克过得也没有比较好。此刻我必须承认,我实在没有想到原来的天然环境是让它们存活与保持健康的关键。我曾数度试着刺激它们交配,也常常设法让它们固定摄取饮食,但都怪我未曾好好调查欧帕伊伏艾克都吃些什么,如今为时已晚。为了寻找适合的食物配方,我浪费了许多时间(最接近成功的一次是沙丁鱼、莴苣加嫩蕨菜),但终究无法增进它们的食欲,维持营养均衡。它们愈来愈无精打采,最后我们对年纪较大的那两只进行了安乐死(其中一只被保存了下来,(23)另一只则被解剖了),将心力改投注在较年轻的几只身上,不过结果一样令人失望。

我的人生与实验室愈来愈远,经常四处讲课、写论文,直到1961年底才再度踏上伊伏伊伏岛。通过不同的消息来源,我得知当时岛上的研究员人数不论何时都比村民人口多,大批辉瑞制药与礼来公司的科学家居住的帐篷,形成了一个小小的聚落,他们搭乘飞机与汽船来来去去,彼此看不顺眼,自画地界,壁垒分明,全都想要打败对方。我还听说丛林有很多地区被铲平清空了,许多动植物也因此丧命。某天晚上,麦尔斯从加州大学打电话给我,他的口吃问题又严重了。他说自己刚从伊伏伊伏岛回来,他描述的景象有如画家布鲁盖尔笔下的地狱场景:村子的广场布满尘土,脏污熏臭,许多火堆冒着呛人的黑烟,到处都是人。

我希望麦尔斯是在夸大其词(菌类以外的事物,我不全然信任他),但我在起程时,的确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甚至不太情愿去了。当时我已经是政府员工,自然不愁没人帮我安排交通工具。我搭乘一架小飞机,等着降落在乌伊伏国凹凸不平的地面上。但令我讶异的是,降落时感觉很平顺,几乎不曾颠簸。我一踏出飞机,第一眼就看到了重大的改变:有飞机跑道了——尽管只是一块土壤平整的长条状场地,但印象中凹凸不平的地面、石头与一些灌木已全被移除了。事实上,整块地已经被铲平,只剩一大片空地,没有草,没有小白花,平坦的土地像清扫过似的。我感到自己的内心深处产生了变化,第一次觉得不寒而栗。

向导与我会合后,我意识到自己以前没见过这个人。他长得跟其他人没两样,但会讲一点英语,穿着一件太长的西式汗衫,下半身围着一条黯淡的芥末色纱笼。他的头发剪得很短,与耳际切齐。他没带我去骑马,而是搭乘了一辆让他引以为傲、满是铁锈的拼装老爷车,车上有许多切割与焊接的痕迹,慢吞吞地把我载往码头。码头上有一座盖得很差劲的新平台,船夫站在码头上(他就是多年前我们第一次登岛时的那个船夫,但是装作不认识我),他的船就算不是全新,但至少是翻新过了,装了一匹有力的马达。当我们乘船疾驰在海面上时,马达发出了轰隆声响,不断地喷着水。我们只花了原先一半的时间就抵达了伊伏伊伏岛,等到我们绕过转角,往潟湖停靠时,又发生了一件让我震惊的事:岸边的丛林已经被铲平,让出了一大片海滩,滩上的沙石又灰又脏,后方有片树林构成不太整齐的边界。我们的船靠岸时,只见沙滩上站着一个人,笑容可掬,高举着双臂对我挥舞。

那个人说:“诺——顿!诺——顿!”我这才惊觉那个人是乌瓦,可是他和我印象中的乌瓦已经不同了。(24)他穿了一件过大的卡其裤,身穿衣领有扣子的衬衫,不过一看就知道已经洗得褪色,而且有些地方缝了又缝,宛如刀疤。他的头发跟船夫和向导一样,已经剃得整整齐齐,鼻子上的骨头也拿掉了,不过两侧鼻孔各有一个深褐色的疤,原来的洞已经收拢愈合。

乌瓦面带微笑说:“你好吗?”他刚刚学了英文,听来颇为自豪,但不知为何这让我的皮肤一阵刺痛,或许是我清楚地意识到伊伏伊伏岛的改变实在太大了吧。

到处都跟以前不一样了。他们铺了一条通往山上的路,尽管还是要步行,但这次乌瓦改用推车来载运我的补给品了。他因为不习惯穿那么多衣服,所以汗流浃背,走了一段时间后,他笨拙地解开扣子,把衬衫拉开。我想鼓励他自在一点,便将我的衬衫脱掉,结果他瞪着我裸露的上半身,流露出羡慕的眼神,又转身把扣子扣上了:我几乎可以看出他脸上摆明的决心,他想要坚持全身穿上衣服的新习惯。但是为什么呢?我想问他。毕竟,伊伏伊伏人最适切的生活习惯之一就是不穿衣服,生活在这么潮湿的环境中,穿衣服不但愚蠢,甚至有害。

一路上,我情不自禁地研究起身边的树景,试着找出改变的地方。与上次相较,此刻是不是安静了许多?虫鸣鸟叫与猴子的尖叫声是否少了?玛纳玛树是不是少了,所以掉落地面的果实也少了?与过去相较,卡纳瓦树上沾到的雾阿卡粪便好像也变少了?四处的苔藓是不是出现了长期践踏的痕迹,还是最近有人刚刚走过?某片棕榈树林之间的小路总是那么宽敞,还是最近才拓宽的?兰花上面的白色卡片是植物学家弄上去的标签,还是一只翅膀收起来、看起来方方正正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