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一个孩子(第22/23页)
塔斯克吉丑闻直接促成了当代人体实验法规与准则的通过(而我们知道的生物伦理规范,更是与那一件事密不可分)。虽然国家卫生研究院在1966年成立了研究受试对象权利保护处,但是一直要到八年后,诺顿在这里提及的委员会才成立,并真正获得了监督与相关的权力。
该委员会的委员们于1975年造访了诺顿的实验室,亲自参观梦游者的安置情形。处境比他们恶劣的人体实验对象那么多,为什么他们决定聚焦在这少数几个人身上?迄今仍然没人能解答这个问题,但是我们只能想象,委员们应该是受到诺顿某个敌人的鼓动。那次访视通常被描述成“突袭”,身为权威的消息来源,我可以大声说并不是那样。然而,经过几次访视后,委员们的决议是:更社会化的环境应该能让梦游者住得更舒适,所以他们才会在1975年10月被移往马里兰州弗雷德里克镇的索恩黑吉退休小区安置。
不令人意外,安置结果并不成功。即便在这个阶段,梦游者对环境已经没什么感觉了,但在新环境里,他们有时还是会产生警觉,感到害怕,想念彼此陪伴的日子(过去在国家卫生研究院期间,他们都是一起住在一个大房间里)。环境、饮食方式与照顾者的彻底改变,对他们来讲很残忍,让他们更迷惘,退化情况也更严重。1976年2月,诺顿向委员会请愿,希望该会能够改变原议,因为梦游者显然出现了苦恼与忧伤等情绪问题。
请愿期间,不知道为什么,多家主流媒体得知了梦游者的存在(直到那一刻,这件事几乎未曾曝光)。三个月后,也就是在1976年6月,一个叫哈维卡(HAWIKA,“夏威夷人以愤怒杀戮行动报复白人帝国”的英文缩写)的夏威夷原住民主权促进激进团体,企图绑架梦游者未果。该团体声称要“代替所有密克罗尼西亚与美拉尼西亚地区原住民,展开对抗行动(但未曾说清楚到底想对抗什么)”,用他们的话来说,他们想要“解放”穆阿和伊卡阿纳,但是遭到老人之家的警卫逮捕。当时已经坐上了轮椅的瓦奴,差一点被他们推上面包车。后来,大家才发现哈维卡有一个叫帕伊亚·麦克纳米的成员,曾经在索恩黑吉退休小区卧底,当了两个月的护工。麦克纳米和三名共犯都被判刑入狱,梦游者又被安置回了小区各自的房间。
很多人一发现我长期以来与诺顿于公于私关系都很好后,就会询问我很多问题。他们最先提问的几件事之一,就是关于梦游者:他们还活着吗?现在变得怎样了?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是肯定的:他们都还活着。夏娃已经二百九十九岁(因为我们假设她离开伊伏伊伏岛的时候,至少已经二百五十岁;她的实际年纪当然可能不止于此)。伊卡阿纳是二百二十五岁。瓦奴与穆阿分别为一百八十和一百五十三岁。(别忘了,这些数字都是根据乌伊伏历法算出来的。如果换算成公历的年岁,他们的年纪就更大了。)
不幸的是,就像诺顿在回忆录中提及的,他们的体能退化得又快又严重。体力变得非常差,失去了许多基本的动作技能。他们能走,但不太情愿。伊卡阿纳几乎全盲。他们很少说话,有人跟他们讲话也很少响应。反射能力也退化了,受刺激后,大都反应得很慢。唯一让他们感到乐趣的,就只有吃这件事了:老人小区的饮食让他们的体重快速增长,1985年,他们被更换了一种饮食方式,较接近他们传统的饮食。尽管没办法大量减重(这个期待本来就不合理,别忘了此刻他们都不太活动),但他们很喜欢芒果的味道,也很爱他们以为是胡诺诺虫的东西(事实上,那是从一家动物供应公司买来的蚯蚓)。然而关于梦游者,最悲惨的一点就是,我们永远无从得知他们的体力退化是因为年纪太大,还是生活环境的改变。我们必须认为环境是最重要的因素,理由是他们的年纪相差甚大,却在同一时间出现类似的退化现象。(我该补充说明一件可悲的事:夏娃已经完全无法享受以上提到的那些乐趣和能力。她的照顾员在两年前注意到,即使在强光照射下,她的瞳孔还是不会缩小,进一步检测后证明,她已经等同于脑死了,只是肺功能和远比她年轻的女性一样好。)
哈维卡事件之后,诺顿努力争取,希望能让梦游者再次由他来照顾,但委员会拒绝了他的请求,尽管如此,第二年时,梦游者还是被移送到了一个安全的机构安置。我不能泄露那个地方的名字,理由很明显,但那其实是一间知名的最高戒备联邦监狱的老人牢房。梦游者们得以再次团聚,生活在与外界隔绝的厢房里。监狱与贝塞斯达镇相距太远,诺顿无法定期探视他们,但附近有一间声誉卓著的研究型医院,经由诺顿建议,该院一群老年医学与脑神经医学专家常常到监狱里去研究、观察梦游者。
常有人问我的第二个问题是:我是否认为诺顿该为梦游者们的际遇负责?多年来,这对我来讲也是一件较复杂的事。我在1972年初次见到梦游者时,他们已经接近今天的相貌,与诺顿在1950年发现他们时不太一样,所以我不能宣称我有资格说他们不再是原来那个模样了。话说回来,1975年该委员会重新安置他们时,跟我1977年获准再度探视他们时看到的,已经截然不同,非常惊人。初次相遇时,他们还有一点活力与体力:如果有人打一下夏娃的手,她会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我们可以想象那是愉悦的叫声。如果她的头懒洋洋地靠在轮椅的靠枕上,则代表她心情很好。到了1977年,她已经没有任何反应了。她的头往后倾,因为为了防止头部往前掉,她的额头被绑在了靠垫上。她不发一语,手冷冰冰的,给人的感觉比较像长着毛发的陶土雕像,而非人类。
这种体验是如此惊人且令人不悦。现在我只能想象诺顿心里有多难过,多身心交瘁,因为一开始相识时,他们还充满活力,可以正常讲话和活动,各自保有特殊的感官功能。说来有一点丢人,我必须承认当时我很生气,觉得他应该负责。有很多年,我都觉得他应该设法用更好的方式照顾他们(但是我并未说出这种想法),甚至觉得他应该设法把他们送回伊伏伊伏岛。但我实在不太了解内情,才会这么幼稚,最后我的想法也改变了。
事实是不变的:在诺顿还能为梦游者奔走努力的那段时间中,他尽了全力。他的所作所为远远超过了他在道德上与法律上该做的。为了让他们过得舒适,身心健康,他设法提供了最好的居住环境。在他的监督下,他们未曾受伤或被虐待,也从未挨饿。事实上,我们将他视为人体实验的先驱,尽管当时的客观条件非常艰难。如果有人为此批评他,那肯定是不知道他付出了那么多,而且有恶意毁谤之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