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一个孩子(第6/23页)
他把吸量管放下,拿起我的一叠信翻来翻去,但没有仔细看。“我曾预想会发生这种事,但是没想过会这么……严重。我想搭船离开,因为向导们已经在伊伏伊伏岛上等我们了,但是这件事太重要,不能不管。所以我叫艾丝蜜先上船,我则陪着信差回到宫廷。”
“他很生气吗?”我问道。
“国王……国王是一个很难懂的人。跟他说话时,他常常停下来,沉默不语,我们必须习惯等待他开口。下午剩余的时间,以及几乎一整晚,我都在宫廷里跟他在一起。他说了一些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话。例如,‘你为什么要毁谤我的国家?’我解释半天,说我没有,是别人扭曲了我的意思,而他只是坐在那里,不知道在凝望什么,直到他的沉默几乎让我无法忍受,他才会丢出下一个问题,比如‘你要待多久’,感觉像在祝福我,也像在考我。这表示他准许我前往伊伏伊伏岛吗?他原谅我所做的一切吗?或者这只是一个实际的问题?虽然我回答他:‘陛下,我想待六个月。’但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更低声下气,跟他说:‘那要看陛下让我待多久。’
“最后他还是让我走了,只比原定计划晚一天抵达伊伏伊伏岛。但是离开前,他跟我说,他收到很多很多请求来访乌伊伏国的信件,但还没有回复任何一封。那是在警告我吗?或者只是在陈述事实?”
“等一下。”我说,“那些信是怎么寄给他的?”
他眨眨眼。“该国在大溪地的帕皮提设了一个代表处,算是非正式的大使馆。代表每个月都会来回帕皮提与塔瓦卡一次。所有的国际信件都会送到他那边。”
我说:“哦。”
“诺顿,重点是,”他又开始走来走去,“总有一天,会有人给国王送上他想要的东西,到时候伊伏伊伏岛就再也不是你或我的了。它会属于最能打动国王的人。接下来,你我的研究都必须喊停。”
“但是他不想保护伊伏伊伏岛吗?”
“不一定。国王不在乎伊伏伊伏岛。那座岛让他觉得很累赘,他也不在乎岛上的人。”
“但是,如果他发现那座岛能帮他赚钱,他会怎样?”
他摇头说:“国王不在乎钱。那对他来讲无所谓。”
然后我想到一个问题,一个大问题,各种可能的答案都让我害怕。“塔伦特。”我问他,“那你又是给了国王什么,他才准你去岛上的?”(15)
他转身凝视我。我仿佛再次看到他的络腮胡底下出现了微笑。“我不能跟你说吧?”他说,“否则大家不都知道了?”
对此我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是说我喜欢嚼舌根吗?还是他在开玩笑?为什么他讲话总是这样闪闪躲躲,令人抓狂?但是在我想出下一个问题前,他已经朝着我们安置梦游者的房间走去了,他把手上的纸袋高举过肩,对身后的我摇一摇。“干燥的胡诺诺虫,来自伊伏伊伏的新鲜货。”他说,“特别拿来款待他们的。”
塔伦特带来的困扰比想象中的还多,而且也太多了。梦游者的事情让他生气。他质问我:“诺顿,他们怎么了?”因为他想用胡诺诺虫来提振他们的精神,却办不到,明明不久之前,他们还会为此流口水,馋到牙齿打战,发出嘎嘎的声响。我还来不及回答,他又说:“就连穆阿都没办法说话了。夏娃站也站不起来!还有他们都好胖,你到底喂他们吃什么了?”现在回想起来,我承认当年我陪伴梦游者的时间实在是太少了,但是在当时,我认为塔伦特把他们的退化问题都怪在我身上是不公平的。在这样的环境里,他能做得比我好吗?(我短暂地想起了那些被我们遗弃、绑在玛纳玛树旁的梦游者;与我们带回来的这几个相较,他们比较健康活泼吗?他们还活着吗?)
他气冲冲地离开后,我发现自己突然很沮丧。这当然是很荒谬的反应,因为我早就不需要塔伦特的帮助了,也不需要他的认可,更何况(我必须提醒自己),我对他的研究领域已不抱太多的敬意。不过,我的确对他有所求,只是他不愿或无法满足我的需求罢了。
尽管如此,不久之后,当我听说我将重返伊伏伊伏岛的消息,还是感到一阵扬扬得意。瑟若尼的论文除了立刻让我在学界站稳脚跟外,还带来了一个额外的好处(如果你问塔伦特,他会说那是个灾难):此刻,全美国的医学院都想派自己的研究团队前往伊伏伊伏岛,这次的唯一目的,就是尽可能多带几只乌龟回来,拿到实验室做研究。我在斯坦福还没有正式或固定的职位(只要有机会,我就会提醒校长这件事),身为学校的“贵宾”,校方还是恳请我代表斯坦福回去一趟。他们说,陪我去的是我的熟人塔伦特。不幸的是,艾丝蜜也会去。
对于这个消息,我不知该作何反应。即使我看得出塔伦特对我没什么感觉,他对我的吸引力,以及我想待在他身边的强烈渴望渐渐失去了控制:在我心中,那种感觉就像一颗肥大的蘑菇,如肿瘤一般丑陋,慢慢长成奇形怪状。由于我们上次的互动,我也害怕他是被迫答应这种安排,其实他根本不想与我结伴同行。(我对艾丝蜜就没有那么强烈的矛盾感,但是当我问校长:“她真的有必要去吗?”校长皱起眉头,看来很困惑,于是我马上决定不再提这件事。)
大概一个月后,我搭机前往乌伊伏国,同样降落在那片凹凸不平,像马球球场的简易停机坪,还是坐着同样荒谬的小马(或者只是长得跟原来那匹很像),由帕瓦带路(他就像阿杜或乌瓦的复制人,相似度很高)。但是,这次我们没直接前往那间恶臭的棚屋,再去搭船,而是直接被带到塔瓦卡去觐见国王。当然,不管是去塔瓦卡,或是觐见国王,都让我很兴奋。
几十年后,我到智利的瓦尔帕莱索去开会,站在饭店的会客厅往窗外看,海港在我眼前延伸,港边堆着一个个粉色的货柜,一台巨型起重机轻易地移动它们,像孩子在玩积木。四周的城市景象宛如整齐但上下颠倒的古代神殿,房舍大楼就像一格格整齐的神殿阶梯,通往潮湿灰暗的模糊天空。我从没去过瓦尔帕莱索,但眼前情景却有一种熟悉感,仿佛我去过似的。直到那天稍晚,我坐着聆听另一场冗长的演讲时,才发现为何会有那种熟悉感:我曾经以为塔瓦卡就是那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