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一个孩子(第7/23页)
那个想法当然很荒谬。瓦尔帕莱索是个忙碌的港市,数千吨的货柜在港边来来去去,但若要将塔瓦卡视为交通枢纽,不免夸大其词。只是在那个时候(别忘了,尽管我很世故,却很少旅行),似乎挺有道理的:塔瓦卡是个岛国的首都,多少能反映自身的地位。
不用我说,大家也知道它不是那么一回事。事实上,塔瓦卡最令我震惊之处,是它和伊伏伊伏岛的村庄非常相似。基本结构一样(外围是一圈圈房屋,中间围着一片没铺路面的圆形土地),房屋四周也有一头头没拴绳的野猪走来走去,同样有半裸的孩子四处闲晃,彼此大呼小叫,跌倒、咯咯笑与哭闹,做各地孩子都会做的事情。当地的房子盖得比较坚固美观(都是简单的木造结构,有门无锁,屋顶铺着棕榈叶),数量也比较多,但是从远处看,会被误认为是伊伏伊伏岛的村庄。最大的不同在于塔瓦卡可以看到海,海浪持续冲刷一片沙滩,离最外围的房屋仅仅四五十米,国王的王宫大致上位于第九间小屋的位置,而且包围塔瓦卡的也不是森林,而是一片片大型农地,深棕色土地上站着一排排刚种下的鲜绿色作物。附近当然还有丛林,但是面积已大幅减少,少到可以直接穿过它,看见山岳,看到山顶浓密交错的野林。
我本来期待王宫会华丽一点,不过仅是比其他房舍更大(大概是一般房舍的七倍),也稍微高一点,结构并无不同,而且绝对没有王宫应有的气派。王宫的门上方挂着一只欧帕伊伏艾克的龟壳,虽然也挺好看的,却没有第九间小屋的龟壳那么漂亮。垂挂在龟壳上的是一大片饰品,由许多藤叶编织而成。当我从下方穿过时,闻到一股像柠檬又像胡椒的香味,我注意到龟壳上有个地方破掉了,所以用一只只木雕的小蝴蝶补了起来。
室内非常舒适,令我感到讶异。格局就像日本寺庙的内部,只有一个又长又深、天花板低矮的房间,左右两边各有一间小小的侧厅,厅门口都用棕榈编织的席子遮了起来。那是一个没有隐私的空间,也没有声音。国王的妻妾和大批儿女都到哪里去了?国王呢?里面的地板也很像日本寺庙,铺着棕榈垫子。面对入口的另一端墙上挂着另一片龟壳,比外面那片大多了。从它的颜色那么深,还有已经褪色和龟壳边缘变软看来,历史可能非常悠久,而且很贵重;在昏暗中看龟壳时,它就像一个阴影,只要往右或往左移动个几厘米,就可以看到它在阳光下变成了塑料般的材质,散发着微光。
左边侧厅传来一阵骚动声,国王突然间出现了。他一现身,帕瓦马上像蟑螂那样匆匆往后屈膝倒退,在门边微微鞠了个躬就不见了。
我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他看起来比那位酋长差多了。从乌伊伏人的观点看来,他的脸长得挺好看的,一张宽嘴看起来心情不错,双眼又圆又黑,像狨猴的眼睛。他的头发斑白,绑得像风滚草一样整团卷曲,腰际披着一块像缎子般滑亮的三角形布料,后来我才看出那是用千百根深红与黑色羽毛编织而成的。他身上特别的地方不多。首先是头上那顶漂亮的王冠,我看出是用拉瓦阿蕨叶编成的华丽冠冕,里面夹杂一些刚刚我在门口看到的柠檬味藤叶(那顶王冠让我想起了阿伊纳伊纳仪式)。其次是他手里的长矛特别细长,长度至少有两米七,白色的矛头很大。即便从远处仍看得出长矛上雕着许多欧帕伊伏艾克,底部饰刻许多螺旋纹,后来塔伦特说那些纹路象征着海浪。
他身边只跟着一个深棕色皮肤的瘦子,腰间挂着一个野猪皮革材质的小袋子,头顶套一圈藤叶。一直等到国王在我面前盘腿坐下,他才对我点点头,并且坐下来。
他说:“我是翻译。”
后来许多年,一再有人问起我与国王这次的见面经过,好像他是最后一只独角兽,而我是最后一个看到他在世的人。每次我只能让问问题的人失望,把他们打发走,因为我跟国王的谈话确实平凡无奇。(后来,当我见过其他国家的君王,才发现那席话之所以无聊,也许与图伊玛艾勒的能力比较无关,问题出在他的职位上。)他问我喜不喜欢乌伊伏国,我说喜欢。他问我特别喜欢乌伊伏的哪一点,我至少知道不该提到伊伏伊伏,所以我说我喜欢美丽的花和树,还有他美好的王宫。他点点头。接下来,我闪过了一个念头:也许我有机会把谈话内容导向那只欧帕伊伏艾克的壳,但是任何与国家元首见过面的人都知道,想要把有趣的话题带进来(一般都是元首们不想讨论的话题),几乎不可能不破坏双方的关系。他说他知道我是塔伦特的同事。我不知道别人跟他说过些什么,所以回答时非常小心:是的,我是塔伦特的同事。他是个好人。是的,他热爱乌伊伏国。
然后,谈话就结束了。国王不曾微笑,但是他那张蟾蜍似的大嘴一直咧着。他坚定地点点头,像是示意结束了,那位翻译便对我轻轻弹了一下手指,我就往后爬,离开时,跟向导一样将双腿蹲成罗圈形,像甲虫似的。出去后,我立刻找到帕瓦(他一直靠着一棵玛纳玛树,专心地盯着门口),看到我之后他咧开嘴笑了,我只能当他是要我跟着他。有人在见过国王之后,就不曾出来吗?显然我已经通过了某种关键考验,只是我猜不出那是什么考验,还有我到底避开了什么惩罚。
他带我走向最接近海滩的那一间小屋,然后停下大叫起来。我听见屋内有骚动声,然后有个女人推开门走了出来,站在我面前,在阳光下眨眼。我可以看见她身后的室内一片漆黑,有各种东西摆在边上:一个个棕榈叶垫子、被剖成一半的诺阿卡果壳像碗一样叠放在一起,还有一堆竹竿、许多手工编织的篮子,盖子歪斜地掩着。跟帕瓦一样,这个女人身上也有一件没用的衣饰,无法达到衣服该有的功用;她身上挂着一条长长的项链,用很多野猪牙串在一起,项链往下垂,却遮不住乳房。两个孩子走出来站在她身边(一个大概十一岁,顶多那么大,因为他没拿长矛;另一个则是大概九岁的女孩),但是没和她靠在一起,值得注意的是他们都很沉默,也十分警觉。一群奔跑的孩子吵吵闹闹地经过时,距离我们只有几米,但那两个孩子没看他们,只把眼睛往上移,看着我。
帕瓦用一种充满期盼的眼神看我,好像我应该认识他们似的,但我没说话,只是看着他们,然后看看他,他开始出现不耐烦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