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一个孩子(第9/23页)

最后路程走完,乌欧把我留在营地就走了,我还有点失落。我抵达时,塔伦特人根本不在,只有艾丝蜜在。很遗憾的是,相隔七年,我发现她不管是容貌或脾气都没有改善。看来她还是不欢迎我去。

她说:“诺顿。”

我说:“艾丝蜜。”然后我们就没讲话了。

虽然塔伦特非常担心这座岛被各种竞争者和佣兵毁掉,我们的团队也只多了一名成员:一个长得像鼬鼠的小个子,是伯克利大学的真菌学家,叫尤翰·麦尔斯。他是那种看了便立刻叫人倒胃口的家伙,主要是他的眼睛像两颗小球,眨个不停(他近视很深),虽然有严重口吃,却坚持把自己看到的一切描述出来。我很后悔某次一起跟他去找蘑菇,有好几个小时必须忍受他在那边唠唠叨叨:“现在我们看看——这是什么?这是一种生长在玛纳玛树上的阶梯状菌类植物,硬度很低,几乎像天鹅绒一样柔软,顶端有一层软软的茸毛,几乎像苍蝇一样,但表面不粗糙,而是粉粉的,几乎是银色……”总之就像这样讲个不停。跟大多数真菌学家一样,麦尔斯这个人无聊到了极点,而且只对一种东西有兴趣:菌类植物。当他在非常成熟的拉瓦阿蕨叶下方的水洼找到指甲状的蘑菇时,这时就算有恐龙在林子里离他几厘米的地方摧枯拉朽而过,搞不好他也不会抬起头来看一下。他根本不想把时间浪费在乌龟或人身上,更别说是非常老的人了,因此他最厉害的就是每当我们谈起乌龟或那个部族,他就会把耳朵关起来,神游似的进入自己想象的真菌世界里。只要看见他的小嘴微张,厚重眼镜镜片后面的眼睛变得湿润入神,我们就知道他陷入那种状态了。我常常羡慕他能够那样。

我希望这次来岛上可以完成三件事。首先是测验酋长的心智状态(此刻他才六十七岁,他的顾问七十岁,所以我只是纯粹做个检查,应该还不会发现心智退化的现象)。其次是确认还有谁举行过瓦卡伊纳仪式,如果有的话,也为他们建档。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我希望至少活捉两只欧帕伊伏艾克,带回美国。我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能做这件事;到了第二十八天,乌欧就会来把我带回山下,与船夫会合,回到乌伊伏岛,在第三十七天的黎明与飞行员在机场碰面。如果我错过了他,就必须等到塔伦特与艾丝蜜回去的时候,也就是再过九周。

重回旧地,特别是重回一个没人造访、也没有任何改变的地方,为数不多的好处之一就是完全不用重新熟悉环境,一回去就能融入当地的生活。我在第四天找到了酋长,他当时正在对一些人讲话。我非常确定他认得我,但是他并未特别意外或高兴。就算此刻我能说他的语言,他也没有对我另眼相看,更没有意识到我其实不太可能重新回到他的生活中。不过,我的确从他口中得到想要的答案:没有,后来没有任何人举行过瓦卡伊纳仪式。至于另一个问题,也就是他的智力是否锐利依旧,我必须自行推断。毕竟帮他检测的话,肯定会冒犯他,但是离开他的时候,我非常确定他的智力还未减退。

与我原先的预料相较,捕捉欧帕伊伏艾克的任务一方面变得更容易,另一方面却也更困难了。所幸我不用扭扭捏捏,假装自己对欧帕伊伏艾克毫无兴趣,塔伦特和我没有真的谈过那件事,不过我们似乎达成了默契,他知道我是为了欧帕伊伏艾克而去的,如果我不提,他也不会开口。总之,我跟他和艾丝蜜见面的机会,远比我预料中的还少,因为他们研究的是伊伏伊伏人的家庭结构与社会,都是我不太关心的,而且大多数时间他们都在访问不同的村民。

令我比较不高兴的是,没有向导可以带我去抓乌龟了。塔伦特禁止我向村民询问那一条回到高地的蜿蜒路径。他说,问路就是犯了他们的忌讳,能活着逃走就算幸运了。几年后回想起来,塔伦特往往用伊伏伊伏人的暴力行径来威胁我,但我不知其中有多少是夸大之词,为了让我遵守他认定的行为规范,也不知有多少才是真的,以实际经验为根据。我看到过村民宰杀猎物的样子,当然知道他们是使用长矛的高手,该用时绝不会手软,但是先前待在村子里的时候,也不曾看过任何人以武器相向。到底是没必要,还是他们生性不可能残杀人类?我一直没找到答案。

我当然不想像个可悲的瞎子,在夜里摸黑到湖边去,所以我白天试着自己探路,把路段记熟,但仍无法分辨哪些走过、哪些还没走过。开始探路时,我总是把一条绳子缠在第九间小屋后面的玛纳玛树底部,最后把绳子另一端缠在路段结束的地方。我实在是太愚蠢,没想过那条路会朝那么多不同的方向分岔,但唯一让我没彻底绝望的是,每次探路失败,我都是走到死路:其中一条通往一片光滑的黄色竹林,竹子浓密到连手指都伸不过去,另一条的终点则是一大片油灰色巨岩。前方高处就是那条蜿蜒、不合常理的路,可以带着我走向那片不可思议的草原,旁边的湖里面有许多大口呼吸、睁大眼睛的乌龟。(18)

我白天都是这么过的,而每到晚上我会想梦游者。很难不去想他们,特别是当我独自一人待在森林里时,我一直期盼某天我会遇到其中一人,可能是站在树的前面,或者瘫倒在岩石上面。也许就是我认识的梦游者之一,就是当年我们留下罐头肉与胡诺诺虫之后遗弃的那几个,或是我没见过但长得跟穆阿或伊卡阿纳一模一样的人。我不知道他们是成群结队还是独自一人,有感觉还是没感觉,在那个当下是很可怕还是不可怕。有时在傍晚的光线中,我觉得周遭空气弥漫着千百万个闪耀微光的金黄色分子,我几乎可以确定我看到了其中一个梦游者,蓬乱的头发从树林中一闪而过,或是听见其中一人的脚踩在我身后的枯叶上,发出嘎吱声响。但是当我仔细听时,却什么也没有,而且我必须提醒自己,如果我真的碰到梦游者,我一定有办法征服他,而他绝对不会伤害我。

某天,我又一次结束了徒劳无功的探路行程,回来时经过一棵巨大的卡纳瓦树。突然间,那个我曾在阿伊纳伊纳仪式上看到、那晚又和我一起待在树林里的男孩,再度出现在我面前。他当然不再是男孩(根据公历,他已经十七岁了),在那当下,我因为惊讶叫了出来,他却用平淡冷静的眼神回头看我,让我觉得自己的激动表现实在太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