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一个孩子(第8/23页)
“他们是谁?”我用乌伊伏语问他。
他用惊讶的语气回答我:“法阿诺欧哈拉。”意思是:法阿的家人。
震惊、愤怒与困惑等情绪涌上了我的心头。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我有可能要求见他们吗?不,不可能。
于是,我开始了当天第二段奇异的谈话。我问那个女人一些问题,结果她是法阿的遗孀,她的答案都是如此简短而迟钝,后来我想,她也许是智力有问题。谈话时,我隐约感到了不安,因为都被一股强烈的怒意掩盖住了。为什么要逼着我感到罪恶,来跟法阿的家人见面,来看他们家可悲的小屋?(那井然有序的室内空间,此刻在我眼里是如此穷困,家徒四壁,颜色黯淡且欠缺生气。)我与他的死根本无关,毕竟是那么多年前的事情了。塔伦特也曾被迫跟他们见面吗?他们想要什么?钱吗?还是东西?
就算我因为与国王的会面顺利,赢得了帕瓦的尊重,此刻他的敬意应该也荡然无存了。几分钟后(他看着我们,一副愈来愈怀疑的样子),他打断我们,跟法阿的遗孀讲了很久,说话速度快到我都听不懂。他似乎在说教,也在恳求她,但我看不出来,因为她一直没抬头看他。两个孩子稍微向她靠过去,但也没抬起头。我注意到他们的皮肤沾满尘土,仿佛刚刚在滑石粉里滚过似的,而其他孩子跑过时,好像也把他们当成了空气。小屋后面有两个拿着篮子的女人慢慢走出来,大声交谈着。她们走过时离法阿家只有几厘米之遥,却没想到要跟那位遗孀打招呼,甚或往她的方向看去。在居住空间这么小的地方,很难想象有人会这样被其他人彻底隔绝;显然其他村民尽其可能地把法阿的家人排除在外。就连小屋的位置也有特别的意义,因为它地处边缘,这一家人能去的地方就只有海边。我往海上看去,圆锥状的伊伏伊伏岛刚好矗立在法阿他家跟邻居的小屋之间。此情此景每天都会让这家人想起他们的丈夫与父亲就是去了那里之后再也没回来的吧。后来我猜想,这就是他们被排斥的原因。(16)
最后,帕瓦发现法阿的遗孀不听劝告,于是一把抓住那个男孩,把他推到我身边。“你要他吗?”他问我。
我问他:“什么?”我当然很震惊,跟他说,“不要,不要,当然不要。”
他把男孩推回母亲身边(她还是低头看脚),这次紧抓女孩的细瘦手臂。“那就这一个。”
“我不知道别人跟你说些什么。”我对帕瓦说,“但是这两个小孩我都不要。”
帕瓦跟我说:“但是他们都不能留在她身边。”
“我也不能把他们留在身边!”
本来以为他会持续与我争论,但他只是转过身,再次跟法阿的遗孀说话,滔滔不绝,我听不懂他的话,只听得懂其中几个词:你、法阿、孩子、不行等等,然后又转过来看着我。他说:“我们走。”于是,我们缓步离开了村子。
我跟在他后面,烦躁又生气。带我来跟他们见面有何意义?我该怎么理解?显然我该知道的是,法阿死后,他的家人过得很困苦,为此我应该负责——不过,就算塔伦特不需负大部分责任,他的责任也不会少于我。难道已经有人先问过塔伦特了?还是这次见面有别的意思?他们真的生活困苦吗?先前我总是以为伊伏伊伏岛的村民都是一起过日子,没什么法律规定,不分你我,而乌伊伏国的运作机制也是某种松散、原初的社会主义,大家分享一切,除了国王,没有人是特别的。如果是那样,为什么法阿的家人会陷入困境?更重要且更烦人的是,他们能做的事那么多,为什么偏偏要把孩子给我?叫我提供物品不是比较合理吗?(不过即使如此,我也不太清楚该怎么做,我对乌伊伏国的货币没有概念,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弄钱。)我的内心开始感到一点恐惧:难道是法阿看到我跟那男孩在林子里的事,对我有了某种印象,并且向别人转述了?但是我不能那么想。跟过去一样,我又开始对这岛国感到有点厌烦,觉得老是有人问一些我不懂的问题,在这种无法双向交流的难懂情境中,不管我回答什么,都是错的。
一周后(或是不止一周?),我回到了塔伦特的营地,地点同样在村落边缘的那片灌木林(还是跟上次不一样?)。这次,带我上山的已经不是乌伊伏人,而是真正的伊伏伊伏人。我记得上次就看过他,因为他脸上的兔唇看来很可怕,脸的下半部好像曾经被野兽咬掉又吐出来后,再重组起来似的。因为这样,他当然不喜欢交谈,不过他本来就没有聊天的习惯,其次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很含糊,带有一种啧啧的声音,像是在水底下讲话。
上次一回到乌伊伏岛,乌瓦和阿杜便立刻回家了。借此可以看出,他们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去伊伏伊伏岛,至少不会太乐意,但我还真想念善良的他们。然而,这位新的向导(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到底是乌欧还是乌伏)是很厉害的博物学家,尽管口才不好,但我很快就开始敬佩欣赏他了,因为他有能力把森林里最微小的奇异事物找出来,而且他若不是带过来,就是指给我看,让我赏心悦目一番。某天,他把鸡豆般大小的鲜红色花朵拿给我看,仔细检视之后,我才发现那是迷你兰花,小到不可思议,中间唇瓣的颜色黯淡,是一种奇异的灰色。乌欧发现我喜欢那朵兰花,便带我离开我们正在走的路,到几米外的一棵卡纳瓦树旁边,只见眼前有个小小的花海,丛林地面成了一片鲜艳的深红。但我最爱的还是那花香,一股夹杂香甜与腐败的味道扑鼻而来,在脑海中缭绕数小时,久久不散。
跟着乌欧,我看到许多上次错过的东西,而且我也没有上次那么害怕,不会急着赶到目的地,才有办法细细品味一切。这次我一有机会,就做了该做的事:乌欧带了一只生物给我看,起初我以为是犰狳,后来才发现是一只巨大的甲虫。那只甲虫在他手里动来动去,虫壳活像一千片活动的板子,像涟漪般移动,变换形状。我趁机把它画了下来,做了笔记,记载了各种测量数据。上次,我不曾注意到一种金黄色树干的细长树木,银杏般的圆形树叶长在摇摇晃晃、纺锤状的树干上,我摘了几片下来,夹在笔记本里。那些树叶在最底部都是绿色的,长到树梢时则变成紫色,中间还有各种叫不出名字的奇怪色泽,让我联想到龙的鳞片。我还找到一窝紫黑色的蜥蜴蛋,每颗都相当于鳄梨大小,蛋壳上有很多点,看着像皮革,剥时才发现像橘皮一样又厚又软。(剥掉蛋壳后,我惊讶地发现蜥蜴的胚胎包覆着一团奇怪的棉花状绒毛,只要胚胎的体液干掉,那些绒毛就会开始分解。)(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