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色幻觉(第9/13页)
“那是遭遇台风的缘故,并非元朝没有实力。”
他没有接我的话,而是继续谈着幻觉:“有人说,在太平洋上长期生活的人,容易产生幻觉,并要以幻觉为生。这是批评我们日本人哪。这当然是错误的结论。日本人与蒙古人不同,我们生活在四面环海的岛上。幻觉有时也会转变成现实哩,只要时机到来。您说是吗?”
“我什么也没看见。”
珍珠港电影中,日本飞行员被水泡胀的尸体,正被铁钩打捞上来。
“那么,不久将有盛大节日,韩先生一定要参加呀。您会看见一点什么的。这也是我们挽留您的原因。”
“什么节日呢?”
“唔,到时候便知道了。”
经理神秘地递了个眼色,却不愿多说,然后打开抽屉,把皮夹拿出递给我。
“请查点一下。”
“谢谢!”
“皮夹是一位客人在电梯里捡的。顺便问问,韩先生深夜里,要到哪里去?”
“这个……”
“如果是私人问题,就不用回答了。”
我面前浮现出韩国人的面容。日本人既然拿到了皮夹,也一定发现了电梯里的死尸。
当然,其实很可能便是面前这人一手制造了这起死亡。我正与一个杀人犯交谈。
“我想问问,是哪一位客人拾到的皮夹。我要向他当面致谢。”
“这个嘛,那位客人不愿留下他的名字。但我可以告诉您,是一位日本客人。但他既然不愿留名,我想您一定要当面感谢他,他反而会感到尴尬。跟中国人一样,日本人也是一个很谦逊的民族。”
经理把视线转向窗外,我顺着他的眼光看出去,眼前的大海已经到了尽头,从那里开始紧接着陆地。
眼前就是大海的尽头。如此一片茫茫的大海,如此充满活力的大海,就将在眼前结束了。对时间也罢,对空间也罢,再没有什么比站在这种境界中更感到神秘的了。一想到置身于大海和陆地如此壮丽的境界里,心也就像站在巨大的历史瞬间上,这是一个时代变迁到另一个时代的历史瞬间。
……大海就将在眼前结束。
极目远望波涛的尽头。那是经历了不知多么漫长岁月的努力之后,现在才在那里悲惨地结束了。于是环绕着世界的整个海洋、一种雄伟的企图,也即将徒劳地结束。
……尽管如此,那是一种多么恬静而优雅的挫折啊。海浪最后那小小余波的边缘,顿时失去了紊乱的感情,同平滑如镜面的濡湿了的沙滩浑然一体,水面上只留下一层浅浅的泡沫,浪身大致已经潜迹海底了。
……
刹那间,我似乎猜度出了经理凝望大海时的心境。居住在无根之地的日本人正是这样,一代代地站在岸边,瞭望囚禁他们的水域和难以登临的大陆吧?由于长时间瞭望海洋,而产生了幻觉,并培育出野心,竟不可思议地和王维的诗意融为一体。
在这样的幻觉和现实之间,日本人第一个代表亚洲向白人世界发起了代价巨大的挑战。
跟着是中国人,朝鲜人,还有越南人。
这样的想法,让我不安而矛盾。
辞别经理,我回到房间,心情慢慢平静下来。韩国人死亡的阴影逐渐消失。日本人并没有杀我的意思。
我再次打开电视,检查了我的账单。这次,是一目了然。通过账单,我证明了自己的存在。然而我却产生我已是一片幻影的感觉。
同时,我感到已被监视。
韩国人的死和日本人的警告使我足不出户,最多来到大堂闲坐。心中的指令再没有传来。这时鱼崎坐到我的身旁。一阵寒气从侧面袭来。他昨夜又一夜未归?
许多人在大堂内忙碌。这回,出现了美国警察。警察把韩国人的尸体装在黑色塑料口袋里拉进了汽车。我和鱼崎都默不作声。
“我很为他难过。他的妻子将很悲伤。她正在巴黎第七大学上学,而丈夫却葬身火奴鲁鲁,这种事说起来真不幸。也不知他的父母是不是还健在。”鱼崎说。
我不语。脑海中再度浮现出在珍珠港看的电影。日本飞行员的尸体,在被美国士兵打捞上来后,平放在岸上,睁着眼幻想着故乡的木屋。那不就是鱼崎的祖父么?半个世纪前的景象,真切地与现实重叠在了一起。
“不过,对于我们东方人来说,这重悲伤之中,有一种美。他重归自然。这一点,西方人是不懂的。”
“你知道他的死因么?”
“听说是谋财害命。美国人知道,日本人和韩国人都有钱——当然,中国人也慢慢有钱起来了。”
“但为什么尸体却是在酒店里被发现的呢?”
“真的?”日本人注意地看我。
我自知失言,有些慌张。
“在美国,这种事不要乱说,你得负法律责任,警察会找你作证。”
“鱼崎君,承蒙你指教。”
“喂,以前见过死人吗?”
“见过。那是一场车祸。大概六岁时,在过马路时,亲眼看见一辆电车把一个行人撞死了。那具四分五裂的尸体后来老出现在梦中,使我心情一年四季总是阴郁。你呢?”
“我见的第一个死人是我的祖母。我不是东京人,我来自农村。我祖母干了一辈子农活,后来无疾而终。她活了九十二岁。她死后,我去了东京。也许是因为来自乡下的缘故,唉,我总是很害羞。我现在还没找女朋友呢。”
“我嗅到这里的死亡气氛,很浓,真的。”
“不必担心。你看,绿色更多了。”
这倒是实话。大堂里又添加了不少植物。
“听说,有盛大节日。是什么呢?”
“好像是纪念夏威夷历史上的一位国王吧。是他当初签约把夏威夷并入美国的。”
我想问,钱夹是不是鱼崎捡到的,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觉得那晚在楼梯拐角看见的人影很像鱼崎。
房间里新配了一个虚拟现实头盔。这是为不想出外游览的客人专配的。我觉得是特意为我配的。
没事时我便戴上它,打开开关。
我选择了旅游夏威夷的程序。来这里半个多月,我尚没有真正旅游过呢。韩国人的死,使我心中奇怪地涌起了对生的无比渴望。
我先选择了大岛。但我对活着的火山感到畏惧,最后还是选择了毛夷。
通过它,我开始由酒店向外逃逸。
出了毛夷机场,正是大雨。一辆旅行车接上我们。同行的,还有几个亚洲人和两个加拿大人。导游便是司机,一路上喋喋不休,极为敬业。
不似火奴鲁鲁,毛夷颇具原始风光。汽车沿山路爬行,植物层次分明,鸟语花香,尤如我国的神农架自然保护区。然而从高处看去,远方的海洋到底使人觉得身处域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