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忧山(第5/9页)
妻子说:“我其实知道你一直在胡思乱想,甚至以为是我设下了圈套。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出了什么事。”
妻子述说了一个故事,是韩愈这一年来反复聆听的。在北方那座城市里,她几乎每次都是强迫他听,然后逼迫他说出感想。
妻子说:“四年前,一位年轻的控制论博士研究生搞出了一套理论。理论的草稿形成了一篇论文。可是没有一家刊物愿意发表它,也没有一个专家愿意瞟一眼文章的标题。这我说得没错吧?”
韩愈一边回忆,一边说:“你说得完全正确。”
妻子接着说:“一气之下,他便带着这篇论文到忧山旅游。那时他的心里对一切权威充满愤怒。他对现代物理学困惑不已。他不满麦克斯韦方程式无法解释光的粒子性。他认为光的本性至今仍是一节悬案。他对爱因斯坦的狭义相对论不讨论超光速现象深为痛苦。他对毕业后的前途满怀渺茫。他对社会的不公正感到愤慨却无能为力。在学校里,他以救世主自居,时时处处帮助别人,却从不去想自己才是最需要救援的。最后其实是一个女孩子安慰了他空虚的心灵。是这么一回事么?”
韩愈娴熟地接上:“也许是的。但那研究生也阻止了她去当尼姑。”
“不管怎么说,最后是女孩付出更多——在这类事情中,女人总是牺牲品。她不但安慰了他的心灵,还支持他继续他那古怪的研究。这才使他能把所有精力和兴趣都投入在那种叫做什么物质波的东西上。这人很聪明,不愧是高材生,没事还爱钻研古籍。他断言中国的道家和儒家洞察了宇宙的实质。由于他的本行是控制论,他开始认为,任何稳定存在的物质系统,都是由相互对立又相互依赖、不断变化、向对立面发展的控制和反控制力量作用的结果,这正是东方哲学在现代科学中的还原——我要说得不对的地方你替我指出来。你知道我是学文科的。”
“你对科学有一定的了解,但在表述上还不够精确。”韩愈每次听到这里,都想要落荒而逃,却被妻子的一本正经慑住。
“我接着讲吧。”她平静地看着他。
“悉听尊便。”
“嗯,有了这些基础,他把物质波式子推广后发现,物质波实际上是时空场振荡波[1]。变化的时间场或者时间波产生相关变化的空间场或者空间波。各种基本粒子都是时空场振荡波,只是各自的频率构成模式不同罢了。人的存在是一种时空场振荡。思维也是一种时空场振荡。世界其实也是一种时空场振荡。因此,一旦振荡的频率调谐准,物质便可以在各个时空中搬运转换,可以从此空间进入彼空间,可以从此时间进入彼时间,可以从低维世界瞬间切入高维世界,也就是从普通人的眼中消失。反过来,不存在的物质可以制造,不存在的世界也可以制造,连人的思维也可以制造。一切取决于频率。”
“当时我只是想,如果这一切都能实现,世界就不会再有不公平。”韩愈感慨,“你还可以说慢点,你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他决定要掌握这种法力。他集合了一批志同道合者——包括几名特异功能志愿者,利用公家的实验室偷偷进行实验。他们不敢公开,因为这个成果必将动摇整个社会秩序。而且要命的是,他们把国家每年拨给实验室的专用科研经费用于这个私下的项目。然后他们遇到了瓶颈,理论很难转为实用。”
“是的。我们试图用强磁场来转化时空,但没能成功。”
“后来他们还是找到了切入口。把一些物理式子推广后证明:电磁波与时空场可以互换,二者是统一的;时空场具有能量。时空场或时空波就是引力场或引力波。于是他加入了引力的概念。这太重要了。四年过去了,他基本接近了目标,却冷淡了他的老婆。这是不是所有科学家的通病?他决定先安内而后攘外。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却没想到女方死活不愿离婚,两人便这么耗着。没有意思。”
韩愈认为,女人并不懂得她说的究竟是什么,讲这些话对于一名文科生来说堪称折磨。但她每次都能背书一般朗朗道出,一字不差。为了使韩愈羞愧,为了令他忏悔,她委实让自己吃尽了苦头。韩愈想像着她一点一滴下苦功收集有关他的情报的情形,不禁悲痛欲绝。她作为他的妻子,她的乐趣所在,本来是要倾注在和他一起做饭、逛街、买衣和看电影上面的,而不是背诵艰涩的科学论文。唉,到底是谁欠了谁呢?人生真是太难了。
故事的后半段便是妻子提出到初恋处重温旧情。女人指出,忧山的这一幕不过是时空场振荡的一次现场表演。
“你认为是我导演了这场所谓的引力游戏?”韩愈阴沉地说。
“以你的道貌岸然,这不是没有可能。你竟然以你擅长的科技来干预婚姻!但我认为你们目前的技术水准还没有高超到能影响忧山这么大一片地方的程度。因此,这其实是自然界的变故。正经八百是天谴,是老天爷要惩罚你。”
“有意思。地球进入了一个引力紊乱点。紊乱发生在忧山。千载难逢的机会。由于极其偶然的原因,在别的人都消失之后,唯独韩愈和他的老婆未能切入正确频率,因此有机会目睹了这桩奇事,自己也身陷其中。你是不是想这么说?”韩愈说。他觉得自己正在和女人演一出双人舞台剧。繁文缛节的台词已在过去四年里排练许多遍了。
“韩愈是不是应该留在忧山继续观看和体验?这其实才是他面临的最大选择,而不是离不离婚,因为他心中根本没有老婆。可悲的是,他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真实想法。”妻子说。
在北方那座城市里,韩愈每听一遍妻子的讲述,便俯首听命。因为她总要加上一句“否则就到单位揭发你”的威胁。
“不管这是不是一个阴谋,你都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你竟拿国家的重点科研项目来做私己之事。不仅于此,你的所作所为还在颠覆社会秩序。”她总这样说。
“但就算到了那一步我也不会同你离婚。我会到监狱给你送饭,”她往往这么补充,“让你尝尽爱情的折磨。”
她惯于把他们的婚姻与社会的稳定联系起来。
女人说的话早已把韩愈的耳朵磨起了茧。然而,此刻的韩愈与彼时的韩愈不同。社会已然在忧山遭到瓦解。因为变化了的环境的暗示力,他断然跃起反驳:
“忧山发生的事跟我们在大学里弄的很不一样。一般来讲,在实验室中,振荡持续的时间都不会太长,隐形的人很快会重现。可是,忧山的事件,完全没有要终结的迹象,而且似乎还在恶化。这么发展下去,整个世界将会变成一座空空的石巢。我怀疑有一个特异功能大师在操纵,而且他说不定是来自另外一个星球的。他看到地球人太多了,大家又不和谐,就让他们失踪。我敢打赌,大家都是一对一对被变走的。一个星球只分配一对男女居住。也许现在正有好多人像我们一样拿着收音机在收听其他世界的消息呢,其实大家已互相没有关系。他是不会把人们变回来的,让大家重又互相看着厌烦。你好好想想,为什么世上刚好只余下我们呢?这是怎么选定的呢?为什么所有的新闻报道都对忧山的事件不置一词呢?这难道不是人为的吗?这难道不是一个圈套吗?什么地球走进了时空紊乱点,你们学文科的懂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