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忧山(第6/9页)
这是新鲜内容。一席话说得女人怔了怔,但又冷笑了。她反应迅速,不留情面地指出其中的漏洞:“你是不是害怕让我们在这里做亚当夏娃?”
韩愈镇定了下,勇敢地接受了她的挑战。即便在北方那座城市,他也没有回避过两人的相处。
“如果这是对我这几年搞研究的惩罚,那只好认了。好在这里什么都有,除了没人,吃的喝的穿的用的住的都完好无损。城市虽然小一点,但完全由我们两个支配。清清静静,无人打扰,不也很好?你自可以做女皇。如果闷了,还可以到别的城市去度假。我想我们首先要设法恢复能源供应。有了能源一切都好办。只是有两个问题:第一,生了病,没地方看医生;第二,要离婚,没律师办公证。”他展开反击。
妻子说:“你的幽默中太缺乏责任感。这是你失败的原因。你知道我说的责任感是什么吗?”
“我知道。是生育。”韩愈说。
他为自己的敏锐吓了一跳。他已觉察到她统治人类的野心。因此她要恢复整个秩序,包括人群的存在与活动。
慢着。这样的事情似曾经历,但韩愈记不起是在何时何地了。
作为科研工作者,韩愈不甘堕入亚当夏娃的俗套。在他居住的那座北方城市中,堕胎和不要孩子都很流行。
由于妻子步步紧逼,韩愈已经起了杀机。
在北方那座城市里,杀人是一件颇费斟酌的重大事情。但是在忧山,则容易得多。在出现了特殊情况的忧山,则几乎不算一回事了。
比起离婚,这才是一劳永逸解决问题的办法。
这时太阳已升。韩愈感到饥饿,暂时中止了危险的想法。妻子像是洞悉其心,说去做早饭。忙了一阵,只弄回一堆生食。她说:“真要持久战,可不能这么将就。我再去找些柴禾,你待会儿用火柴来点了,再做饭。”便出去了。
这一去,就再没回来。
她是逃走了,韩愈想。
繁衍人类后代的假说是否是她转移他注意力的一个圈套呢?
妻子的失踪使韩愈如释重负,但他仍然装模作样寻找了一会儿。他对这里的变故得失已心下泰然。这正应了那句话:该来的,总要来。他知道有一双眼睛在冥冥中注视,但他装得浑然不觉。
他一人乐得自由自在,在街头商店寻到了关于大佛的说明。
最新的旅游手册是一九九五年的版本。当然也许是自此之后便没重印。或者,新版本都让游客——或者那个神秘的操纵者——买光了。这忧山城本是那人的道具,甚至韩愈的妻子也不过是道具。
这就是说有一个遥控妻子的人。她的情人?韩愈忽然想到这层,浑身充满了破译悬念的亢奋。
他接着设想下去。妻子因为与他感情不好,另外找相好也是说得过去的。这个相好甚至可能懂得引力波的事情。推理下去,甚至只怕就是他实验室中的同事。
那么,妻子说的忧山是一个振荡的结果也便有理由成立了。有人在他旅游时制造了这么一个实验,妻子则起到了诱饵的作用。他们用引力波的锁链把他囚困在这里,便可以在外面行他们的好事了。
因此,当生存的危机再一次蜕变为婚姻的危机时,逃出忧山便成为绝不可能的事情。他早应想到这一节。
韩愈无聊已极,便认真阅读起关于大佛的文字,就像一个身陷囹圄的大侠,想像从中能读出暗藏的武功秘诀。
忧山大佛始建于唐开元年间(公元七一三年),相传为附近摩云寺名僧惠通为减杀水势、普渡众生而发起凿造。据说,当时募集人力物力远达江淮流域,唐皇亦赐盐、麻税款资助营修。但佛像未成,惠通即害怪病忽然逝去,死时全身皮毛脱落,躯体臭不可闻,全无有德之僧圆寂之象。工程于是中断。之后,江心不断有神秘游火出现,当地人呼为“鬼灯”。贞元初年,韦皋任剑南节度使,大佛才重得凿造。此时“鬼灯”不复见。至贞元十九年(公元八〇三年)大佛竣工,共历时九十年。当时彩绘金身,并覆以十二层楼阁(旧称大佛阁,宋称天宁阁),金碧辉煌。惜明代毁于兵火。又一说是神秘天火。
数百年来,中国西南诸省战乱频繁,大佛历经沧桑,全身百孔千疮,杂草丛生。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起,政府开始逐年维修,大佛原貌渐渐恢复。一九八二年国务院批准其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并成为重要的旅游景点。
此大佛,依崖而造,为弥勒坐像。通高七十米,头高十四点七米,直径十米,有发髻一千零二十一个,耳长六点七二米,耳窝中可并立二人,鼻长五点五三米,眉长三点七米,眼长三点三米,肩宽二十四米,手中指长八点三米,脚背宽九米,长十一米,可围坐百人。大佛头与山齐,脚踏大江,古人称:山是一尊佛,佛是一座山。大佛体态端庄,雍容镇定,为中国石造像之最,且是世界上最大的石像。
八十年代后期,又有人发现,大佛所依的忧山,其形状远看去,其实就是一尊绵延四公里长的巨大睡佛。巨佛浑然天成,佛头、佛身、佛足形态逼真,惟妙惟肖。忧山大佛正好雕凿在巨佛肩部的深坳之处,正应了“心中有佛”和“圣人出世于腋”之说。至此,佛的分量又被加重,佛的存在进而成为冥冥之手的一链,人工斧凿无非是一种时候到了就不得不表现出的形式罢了。
韩愈循着旅游说明走向大佛。他还记得与妻子在脚背上的邂逅之约。然而一切约定都恍若隔世。
此时他眼中的大佛,却是腰缠青藤,腹被碧苔,浑身散发出泥石腥气,面目慈祥,如一位老妈妈,使人感到忧山并不是一个阴谋。
然而韩愈还没行至大佛脚下便已疲倦不堪,他便走入一处民居,昏沉沉睡去。他不知睡了多少时日,醒来已忘记了历经的巨大变故。他始觉得,这一切都是注定要发生的平常之事。这个感觉,使他模模糊糊意会到自己是什么人。但再往深处想,又不清楚了。
这时外面传来轰鸣。他平静地看去,见忧山正发生又一次翻转。所有的建筑都在坍塌,街道上布满瓦砾,好似大地震来临。他所在的房屋也摇晃不止。求生之念使他夺门而出。刚跑出去,那屋子便一块一块脱落下来。但奇怪的是,没有冲天而起的烟尘。废墟的质地,有异于钢筋水泥、砖瓦砂石。他凝视有顷,拾起一块残片端详。这东西极轻,如纸般白,而又具备纸所没有的坚韧,像是非人间制造的某种合成材料。他又取了其他物件,也都一样。立柱、门窗、水管、螺钉,甚至茶杯,都是用这种“纸”一样的东西构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