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忧山(第7/9页)
韩愈不解,是空间再次发生转换,把他搬运到了另一座用他种材料造就的忧山,还是这才是真正的忧山,而以前的都是假象骗局?也许忧山本就是纸片糊就,而它一直假得那么真实和迷人,竟然令千万人一点也看不出感不到这简单而明显的欺诈。
他桀桀地笑起来,笑了一阵,心里烦恶。笑声奇怪地传不了多远。
他的收音机埋在了废墟中,闷声闷气仍在作响。电台还在播放那首金曲。他们依然对忧山发生的一切装聋作哑。这电台的声音过一会儿也中断了,不知是电池耗完,还是电台所在之地也开始历经崩坏?韩愈此时已无前些时日的惊恐惶惑、患得患失,只是生出了隐然的百无聊赖,于是便在这城中游走。他潜行在滑腻丰腴的城市残体中,渐渐感到了毁灭的静美,便添加了一分细细观赏的心情。
这么走走看看,不觉已来到忧河岸边。那大桥尚未崩坏,似乎为韩愈的到来而专门留下了。他一眼看到对岸端坐的大佛,它依然故我。他心中若有牵挂,梦游般踏上桥面,向它走去。刚抵彼岸,回头一看,那大桥正在纷纷坍落,叶片一样坠入水中,却不激起一星波澜。不一时,韩愈已到达忧山脚下。原来,要至大佛身,需从忧山西侧攀越。他拾级而上。沿途风光绮丽,又是换了一个世界。林木幽深,江河疾驰,气韵清新,自有一番游趣。转过一道山崖,见一碑,读之:“生不愿封万户侯,亦不愿识韩荆州,但愿身为汉嘉守,载酒时作摩云游。”竟为苏轼诗,墨迹尚未晾干,书之人似刚刚离去。韩愈暗自称奇。
又往上行,见一独亭,迎风而立,若处子状。韩愈入内少息,见山下大江翻澜,树木曳烟。亭内亦有一碑,上书:“是邦山水窟,饮会得佳处。山回如可招,水集若人赴。竹叶沂江船,春荠隔烟树。”为陆游诗。韩愈有世外桃源之感,精神益爽。奋力续行,前面耸然一大寺,原来便是摩云寺。当初倡建大佛的惠通和尚,便是修持于此。此时,寺中绝无人迹。他入得山门,见台阶竟一尘不染,来往之人,似乎都不留痕迹于世。进入天王殿,见那四大天王,竟也崭新。
通过殿堂,后面已是弥勒殿。雕梁画栋的殿堂中央,雕金佛龛内供奉着大肚弥勒,两翼是四大金刚,体态魁伟,容颜威猛。金地黑字的刻花柱联,韩愈在别的庙宇中也曾见过,是为:“深具慈忍力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广结欢喜缘开口常笑笑世间可笑之人。”横匾:“记别当来。”弥勒座后是韦驮像,像前也有一联:“宝杵犹存纵经劫火洞然这个金刚常不坏,铜炉宛在因此信香无闻庶几绀宇又重新。”韩愈愈发有所感悟,触动心事。
出弥勒殿,来到大雄宝殿,正中供过去、未来、现在三世佛。韩愈觉佛体有异,细观之,见金身衣绉里,竟长满三叶虫化石。而佛像大面上,却看不出名堂。他出得大雄宝殿后门,当下大吃一惊:眼前竟有一支巨大的火箭倚靠在发射台上,傲然欲升空状。再视之,却是大佛依绝壁而立。此时韩愈伫立山顶,已与大佛头顶平行。面前出现一道九曲石质栈道,蜿蜒而下,蛇般绕行大佛身体右侧。这原是供游人取道大佛脚面的路径。
韩愈探手探脚而下,偶尔俯视,兀是头晕。忽觉大佛嘴角隐露讥笑之迹。惊错之下,那曳痕已是不见,佛只是正经庄严。这佛像身上的泥土之味已渐淡,空气中竟慢慢弥漫开一股铁锈气息,越来越浓,带有腐蚀性,兼有尸臭味。韩愈呼吸亦觉艰难呆滞。细细辨别,味道似来自大佛身体,是那种老男人特有的腐气。正疑惑间,只见佛身表面泥石忽然层层脱落,竟如蜕皮一般。大佛原来也是假的。最后露出内里的开敞腔子,是无数的金属网络织就。韩愈看见,蓝色的流质在每一条路径中涌动,有多处已然经行缓迟,乃至停滞不前。金属线路显出难看的颜色。气滞点又渐渐波及别处,使能流的回转越来越慢。整座岩壁像浮肿病人一样暴胀起来,发亮且透明。韩愈隐约看见,石壁上的金属网络间,竟有群星偶尔凸显,先是点点星光,后来便大批汇集,并缠绕旋转如涡。韩愈感到那物质富集处散发出的巨大引力,但已身不由己,失足向岩壁坠去,心中却毫无恐惧。在接触石体时没有意料中的碰撞,而是毫无阻碍地进去了。那里面是大片虚空。
他心下顿然明白,口中“哦”了一声。星光倏然而逝如糨糊。韩愈再睁开眼时,已是在大佛的位置上。转换只经历了百万分之一秒。他已不再像人类一样观察,而是能如大佛一样看见过去、现在和将来了。韩愈幡然了悟,原来自己就是这个大佛。
一瞬间,他对这个转换十分迷惑,而又悲喜交加。瞬间之前,他还是一个普通人。现在就像那个神话里的贫困渔夫,一夜间过上了龙宫中的荣华富贵生活。韩愈无法选择自己在因果链中的位置。他鼓起勇气用一双污浊的心眼看去。
大佛先看到的是脚下的这个名叫忧山的小城。所有的建筑都还原为“纸”的材料。人丁消散仿佛已经很久了,哪里是近些天的事情。然后,他的目光越过忧山,见附近的几座小城,不过是忧山的翻版,不值得过多关注。它们背后屹立的那座佛教名山,亦是十分冷落虚伪。大佛于是稍一抬眼,便望着了远方的省城。他没有见到芙蓉花的笑靥。而那里曾经有美丽的姑娘夜夜守候在大饭店门前,期盼有人引领她们进去;那里还有过集市和广场,让步履懒散、说话女气的男人们迷惑不解;那里也曾出产恐龙、道士、诗人和幻想。但这一切烟消云散了,就好像烟消云散不过是世间的常情。大佛不满足,向更远处看去。他见到东西南北的城市,都一样的没有生气。接着,他注目到北方的那座城市里,连历代帝王的陵墓,原本也都是空的……他看到城池西郊一个巨大的实验室,不由一惊,生出一阵惋惜和伤感。实验室中灰尘厚积……
他的目光越过那些长城,那些山脉,那些河流,那些沙漠,还有那些环礁和岛屿。他没有看到人类种族的活动。他掠经大洋,搜寻别的大陆,仍然没有发现任何生命的迹象。他去看整个宇宙,知道它的确已不存在很久了。
原来他即是佛。而佛又是谁?这个问题其实存在于心也已很久了,而他竟然多年来糊涂忘却,没再追究。
这时有一个声音传入他的内心。他四周看看,并无人迹。可那声音确乎十分真切,它细声细气地问:“想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