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爱,友爱,博爱(第9/10页)
她喝干了第四杯葡萄酒。她觉得头晕。她眼里全是泪水,但她不在乎。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她父亲从不喝酒。哦,不对,应该说他是个禁酒主义者。他说酒让人脑子迟钝,还嘲笑喝酒的人是懦夫,包括董事会的那些人和他们的无聊老婆。他组织了很多晚会,酒水无限供应,而他自己则站在人群中央,清醒冷静得像冰一样,看着其余的人出丑,仿佛他们是翻筋斗的马戏团小丑,只为了逗他开心。他精心设下陷阱,就为了让他们尴尬:这个执行官跟那个嫉妒心很重的律师的老婆;那个政客在泳池边叫酒的时候,他十几岁的儿子脱了西装,在热浴缸里搞另外一个男孩。他在自己的晚会上毁了许多人的生活,而且手法优雅。他独自一人站在人群中央,手中牵着他人看不到的线,操纵一切。
亚德里安娜的头现在开始跳舞了。她的双脚在移动。她父亲,这个果断的人,这个尖刻的人,这个死人。哦,还得哀悼他,得为他点燃蜡烛,流下鳄鱼的眼泪。没关系了!
卢西恩,哦卢西恩,他在最终成形的时候会成为对抗她父亲的解药。她一哭,他就会抱住她,然后他们会一起站在婴儿房门口,看着露丝在奶油色的毯子里安详地熟睡。一切都会好的,因为卢西恩会给她安全,给她幸福。其他男人在看到年轻姑娘的时候眼睛里会冒出光来,但卢西恩不会。有卢西恩在,他们就是一家人,这就是家庭应该有的样子,卢西恩应该守信又尽心,永恒而忠诚。
可是哦,没有了他,她不知道该做什么。她和父亲一样阴沉,让露丝假装和布娃娃一起去工厂做调试。她同意跟露丝一起玩“现在我该做什么”的游戏。“变得更快乐!”“变得更好玩!”“让你的舞蹈家大脑开始运行!”要是露丝开始上学了该怎么办呢?要是露丝意识到母亲是在撒谎呢?要是露丝意识到,就算她假装成卢西恩,他也不会回家呢?
亚德里安娜舞进了厨房。她把葡萄酒瓶子丢进水池,瓶子碎了,然后她打开炉子。炉子的安全设置检测到她的血液酒精含量,告知她不具备用火能力。她把安全设置关掉了。她想吃煎蛋卷,就像以前卢西恩给她做的那种,里面加洋葱、香葱和奶酪,再往葡萄酒杯里倒满橙汁。她拿出卢西恩赶福客时用的煎锅,放在案板旁边的桌台上,然后她去拿洋葱,可是她把案板挪走了,放在炉子上了,案板着火了。她抓起一块抹布拍打着炉子。房子的警报响了。自动喷水系统喷出的水浇在她身上。亚德里安娜仰起头笑了。她转着圈,胳膊伸开,就像是一个想把自己转晕的小姑娘。水落在她脸上,顺着脖子滑下来。
她脚下湿漉漉的。亚德里安娜低头看着露丝。露丝的脸上有水,她深色的眼睛里还有睡意。
“妈妈?”
“露丝!”亚德里安娜捧起露丝的脸。她使劲亲了亲她的额头。“我爱你!特别爱你!”
露丝想要挣开。“为什么下雨了?”
“我刚才弄着火了!现在没事了!”
房子警报还在响,就像是心跳的节奏。亚德里安娜打开壁橱找盐。露丝在她身后把油毡踩得吱吱响。亚德里安娜抓住壁橱门把手。因为沾了水,门把手很滑。她的手滑开了。她感到心中一阵焦虑,有什么事不对劲,不是壁橱,是别的什么东西。她飞快地转过身来,发现露丝的小手里握着一把菜刀,正准备切洋葱。
“停下!”亚德里安娜把菜刀从露丝手里抢了过来。菜刀从她手里滑脱,掉在地上。亚德里安娜抱起露丝,把她带出又湿又危险的厨房。“你永远也不许这么干。永远也不许。”
“可是爸爸就……”
“你可能会没命的!”
“我可以用修复机器人。”
“不行!听见了吗?不行。你可能会切着自己,然后可能就没命了。那样的话我怎么办?”亚德里安娜已经记不起那些水是怎么来的了。她们家就像发了洪水一样。她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这个。她头疼,身上也疼。她一点也不想跳舞。“咱们怎么了,宝贝?他为什么不想要咱们了?不,别回答我。别听我说的。他当然想要你了!他不想要的是我。我做错什么了?他为什么不爱我了?别担心。没关系。咱们会找到他的。咱们会找到他,然后叫他回家来。肯定会的。别担心。”
***
卢西恩把告别信交给亚德里安娜时是早晨。阳光照进落地窗来,房子的墙壁散发出柑橘和熏衣草的混合香味。亚德里安娜坐在餐桌旁,面前有本打开的书。
卢西恩走出厨房,把给亚德里安娜用葡萄酒杯装的橙汁放在桌上,又端上一盘煎蛋卷,还有用烈酒小玻璃杯装的咖啡。亚德里安娜抬起头,又发出她那种活泼的笑声。卢西恩还记得他第一次听到这种笑声的时候,也明白它所代表的所有含义。他想,不知道自己需要多久才能忘记为何她的笑声总是既刺耳又轻快。
露丝在他们身后的客厅里玩,从沙发上跳下来,假装自己在飞。卢西恩的头发很有光泽,其中一绺银发被一束阳光照得耀眼。浅蓝色的上衣衬得他的琥珀色眼珠像是蓝天上的太阳。他把一张洋葱纸放在亚德里安娜的书里。亲爱的亚德里安娜,信是这样开头的。
亚德里安娜拿起那张纸。它在阳光中是半透明的,墨水字迹勉强可以读出。
“这是什么?”她问。
卢西恩没有说话。
亚德里安娜因为恐惧感到胃收紧了。她开始读信。
我已经恢复了我的大脑的可塑性。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销毁我说话的能力。
你给了我人类的生命,但我不是人类。你用人类的语言铸就了我的思想,但人类语言是为人类大脑创造的。我要找到属于我自己的思想表达方式。我要弄清我是什么。
我希望有一天我会回来,但我无法保证我将会变成什么样子。
***
卢西恩走在沙漠里,他的身后留下两串脚印。往回几英里处,这些脚印消失在卡车留下的轮胎印里。
沙子的色彩是很丰富的,不仅有米色和黄色,还有红色、绿色和蓝色。氧化铜色的石头上长着一片片苔藓。岩石之间有大片阴影,在大地上投射下深色条纹。
卢西恩的思绪悄悄离他而去。他试图并拢手指,就像拿笔的姿势一样,可它们只是胡乱摸索着。
夜间出现了鸟和长耳大野兔。卢西恩待着不动,它们在他周围活动,就当他不存在。他的眼睛是黄色的,和它们的一样。他闻起来有泥土和青草的气味,和大地一样。
在另外一个地方,亚德里安娜屈服于绝望情绪了。她给本和劳伦斯打了电话。他们同意飞过来待几天。他们会为她擦干眼泪,藏起她的葡萄酒,温柔地告诉她,她现在不能独自一人和女儿相处。“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劳伦斯会说,“你需要时间来消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