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爱,友爱,博爱(第8/1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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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亚德里安娜在一起的几年中,卢西恩努力不去想玄凤鹦鹉福客的事。这只鸟从来也没有习惯过卢西恩的存在。它变得愈发愤怒和怨恨了。由于频繁啄自己的羽毛,它身上变得这儿秃一块、那儿秃一块。有时啄得太狠,血也会流出来。

亚德里安娜会时常用手托起它,摸摸它的头,用脸颊贴着因为它自己啄不到而仅剩于后背的大羽毛。“我可怜的小疯鸟。”她会这样忧伤地说,它则用喙梳理着她的头发。

由于福客太恨卢西恩,亚德里安娜和卢西恩有一阵子考虑福客在别处会不会开心一点。亚德里安娜把它送给了本和劳伦斯,结果它因为失去了女主人更是日渐憔悴,不肯进食,直到她飞来接它为止。

回家以后,他们把福客的笼子挂在婴儿房里。这样似乎既安抚了福客,也安抚了宝宝。露丝是个麻烦的小孩,不喜欢孤独。如果周围有其他生命,哪怕仅仅是只鸟,她也会更开心。在亚德里安娜偶尔把卢西恩从露丝身边叫走时,是福客让露丝不再哭闹。卢西恩没事时都待在婴儿房里,不分日夜,不眠不休地照看着露丝。

卢西恩生命中印象最深的时光就是在露丝哭的时候抱着她。他用和她皮肤一样色调的奶油色毯子裹着她,一面绕着一楼的房间走,一面轻轻摇晃着她,一面看着街灯透过黑莓丛和邻家的露台洒下的金色光线。有时他会带她到外面去,沿着峭壁边的公路散步。他从不带她下到海滩去。卢西恩的平衡感和夜视能力都极好,尽管如此,他还是可以轻易想象出自己没站稳的情形——露丝从他的怀中滑脱,骤然落了下去。因此,他们总是和崖边保持安全距离,看着下面的黑浪拍打岩石,夜晚的冰冷空气中充满咸味。

卢西恩爱亚德里安娜,但他更爱露丝。他爱她笨拙的小拳头和她日渐清晰的头脑。她会说的单词也越来越多了,她就像他过去那样一点一点建立起意识,习得这个世界运行的方式和她自己在其中的位置。他悄无声息地叙述着她成长的轨迹。你知道自己的身体是有边界的吗?你能区分你和我的皮肤吗?对!你可以让很多事情发生。因果效应。你一直哭我们就会过来。最好的时刻是她凝视着他的时候,他一想到这个情景就几乎无法呼吸了:哦,露丝。你知道在这双眼睛背后思考的是另一个人。你知道我是谁。

卢西恩想让露丝拥有他能给她的所有美好。缎子裙和蕾丝、他的盆栽开出的最好的玫瑰花、最清晰的海景,这些东西让露丝很开心。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她会渴望地看着它们,后来她会拍手和笑,最后她会大叫“谢谢”,眼里闪着光芒。

让卢西恩心碎的是福客。有天深夜,在露丝熟睡的时候,亚德里安娜进她的房间去看看她。不知道什么时候,鸟笼子不知怎的开了。福客站在笼门口,阴沉地朝外看着。

亚德里安娜之前也单独和露丝、福客一起待过。但这一次,某种东西闪电式地击中了福客疯狂的小脑袋。可能因为屋里太黑,只有淡蓝的月光照在亚德里安娜的皮肤上,让福客犯了糊涂。也可能露丝终于长得足够大了,福客终于开始把她当成潜在的对手,而不只是个可以忽略不计的小家伙了。也可能就是它仅存的一点健全的心智也垮掉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当亚德里安娜俯身去摸女儿的小脸时,福客从鸟笼里发疯似的冲了出来。

它带着对卢西恩的那种嫉妒扑向了露丝的脸,它的爪子划过她的额头。露丝尖叫起来。亚德里安娜往后退。她一只手抱着露丝,另一只手挥赶着福客。露丝使劲挣扎着,想要挣脱妈妈的怀抱跑开。亚德里安娜为了保护她,本能地把她抱得更紧。

听到骚动时,卢西恩正站在客厅里,给房子的清洁程序安排下周的活儿。他没顾上关房屋操作面板便朝卧室跑去,穿过厨房的时候抄起了一只煎锅。他一进屋便对福客抡着锅,把它从亚德里安娜身旁赶开,撵到屋子一角。他紧紧攥着锅柄,以为自己这回得杀死这个老对头了。

结果福客似乎已经用尽了所有气力。它翅膀垂了下来,跌在地板上,有气无力地随便扑腾了几下,眼神变得暗淡无光。

卢西恩把福客捡起来放回笼子,它没有挣扎。亚德里安娜和卢西恩对视着,不知说什么好。露丝从妈妈手中挣脱了,用双臂紧紧抱着卢西恩的腿。她在哭。

“可怜的福客。”亚德里安娜轻轻地说。

他们带福客去找兽医施行安乐死。兽医把针头插进去的时候,亚德里安娜站在旁边看着。“我可怜的小疯鸟。”她低声说道,轻轻抚摸着它的翅膀,它就这样死了。

卢西恩悲伤地看着亚德里安娜。起初他以为自己是在同情福客,虽然这只鸟一直很恨他。后来,就像喝了一口酸葡萄酒似的,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是同情福客。他认出了亚德里安娜看福客时的那种沉重而又遗憾的眼神。当卢西恩的玫瑰枯萎或者银勺子失去光泽时,他也是这样看它们的。这是拥有与被拥有的关系带来的眼神。

有时,当事情不对头时,亚德里安娜看卢西恩的眼神跟这也差不多。以前他从未意识到她对自己的爱和对福客的爱之间的差别有多么细微。以前他从未意识到自己对她的爱和对一朵绽放的玫瑰的爱之间的差别有多么细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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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德里安娜让露丝照看卢西恩的植物,掸去架子上的尘土,在落地窗边踱来踱去。她让露丝假装做早餐,自己则站在她身后切菜点火。睡午觉的时候,亚德里安娜告诉露丝,如果人类要求的话,好机器人都会在下午睡上几个小时。她给女儿盖好被子,下楼坐在客厅里喝着葡萄酒独自哭泣。

不能这样下去。她得想个办法。她应该带上女儿一起去马扎特兰度假。她应该叫个姐姐来住一阵子。她应该找个儿童心理医生。可是她觉得自己被彻头彻尾地背叛了,筋疲力尽,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照看露丝,过一天算一天。

卢西恩指责似的沉默似乎仍然在家里回荡。他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呢?她有什么事没做对?她爱过他,她仍然爱他。她把一半的家给了他,把全部的自己也给了他。他们本来在一起抚养一个孩子。可他还是离开了她。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那一晚起了雾,街灯给所有东西都染上了一层古怪的淡黄色的光。她把手放在窗上,手掌印留在玻璃上,就好像外面有人在敲窗子想要进来似的。她朝外面的黑暗看去:外面的世界仿佛是一幅画的朦胧边缘,只有她这栋明亮的房子是清晰的。她觉得如果打开前门,跨过门槛,自己就会逐渐模糊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