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它卖给瓮中人(第13/16页)

“不会。”他不用看她的脸就能感受到笑意。

“或者需要器官?我记得我不是稀有血型,而且我得告诉你,我对自己的器官打理得不怎么样——”

“利昂,”她说,“如果布勒需要器官,我们在这儿立刻就能造一个出来。3D打印大概四十个小时,新鲜出炉。”

“你的意思是,我不会被摘掉器官或者干掉?”

“这种可能性极低。”她边说边推开门。下一间屋子里更暗,光线柔和得像烛光,从地板下来传来有节奏的振动和呼呼的声音。

“这是他的呼吸。下面是过滤系统。”她用脚尖点点地板上一个平板门。“头顶上方是循环系统。”她说。他抬起头看着天花板上的金属栅栏,沟槽里满是整齐排列的管子。

还有一道门,又一间凉爽幽暗的房间,几乎没有声音,房间尽头又是一道气密门,门前又是一个便衣保安。一间玻璃门侧屋里,人们忙忙碌碌,专注地盯着屏幕。利昂发现保安是个女人,一把圆托手枪用尼龙搭扣光明正大地粘在她的净化服侧面。

“他在那扇门里,是吧?”利昂指着气密门说道。

“不,”丽娅说,“不。他就在这里。我们在他体内。记住这一点,利昂。他不是瓮里的那团东西。在某种意义上,你下了直升机之后就在布勒体内了。他的传感器阵列网络一直延伸到停机坪,就像你脖子上的汗毛末梢,它们能感觉到他周围吹过的微风。现在你是在他的体内穿行,你目前大概在心脏或肝脏的位置。”

“或者大脑。”这时,一个温暖而愉快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大脑被高估了。”利昂看看丽娅,她在面罩后面翻了个白眼算是回答。

“调过的声音,”她说,“开玩笑的小把戏。布勒——”

“等等,”布勒说,“等等。这很重要,大脑真是被高估了。古埃及人认为大脑是用来冷却血液的,你们知道吗?”他哈哈大笑,利昂感觉这声音仿佛从他的腹股沟上方开始,沿着他的脊柱上升,非常愉快,有扩散性。“他们认为,心脏才是人类自我的所在地。我以前会琢磨这个问题。他们难道不觉得在听觉器官之间、视觉器官后面的那个东西,才应该是人类自我吗?不过这只是大脑在玩愚蠢的小把戏,找补解释。我们认为大脑显然是人类自我的居所,因为大脑已经知道自己是这个居所了,也无法想出任何其他可能性。如果大脑认为自我位于胸腔,它也会很乐意把这种观点合理化——它当然在胸腔里了,你……在胸口感受到悲伤、欢乐、满足、饥饿……大脑,啧啧,大脑!”

“布勒,”她说,“我们现在要进来了。”

门口的护士兼保安显然只听到了对话中他们的这一部分,但也没有表现出困惑。她站到一侧,利昂通过时,她对他微微一点头。他也点头回应,随后快步赶上正在气密门内侧等待的丽娅。外面的门关上了,有那么一会儿,他们彼此紧紧靠在一起,他脑海中突然出现狂野而色情的想法,兴奋感从自我可能的另一处所在释放出来。

随后,外侧的门开启,他见到了布勒——他试图回忆丽娅说的话:这并不是布勒,布勒无处不在。但他还是不禁觉得这就是布勒。

***

布勒的瓮出乎意料地小,跟古埃及人墓室里的石棺差不多大。他尽量不往里看,但无法控制自己。瓮中漂浮的人体已经萎缩,满是皱纹,周围缠绕着一千根光纤,都从小孔深入裸露的皮肤。有很多管子:在腹股沟里,通过一道疤上安装的阀门伸进肠道里,在鼻子和耳朵里。光头被推到一侧,就像是在地里生长时没翻过个儿的南瓜,而且没有皮肤,只有白色的骨头和一层细金属网以及更多破碎凝结的疤痕组织。

眼睛隐藏在一条纤细的护目镜后面,有人靠近时瞳孔便会张开,护目镜后面的眼睛异常明亮,像弹球一样,深陷在淤青的眼眶中。鼻管下面的嘴呈现一个微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就像是牙膏广告。布勒开口说话了。

“欢迎来到肝脏部位。或者心脏。”

利昂原本准备好的话一下子卡了壳。这就是他在外屋听到过的声音,温暖,友好,属于一个你可以信任的人,可以照顾你的人。他在自己的净化服上摸索着,拍打着。“我给你带了个门把手,”他说,“但我现在拿不出来。”

布勒笑了,不是他之前听到过的咯咯的笑声,而是真正放声大笑的“哈哈”,以至于管子和光纤都波动起来。“有意思,”他说,“丽娅,他真有意思。”

这句赞扬让利昂的耳朵尖热乎起来。

“他是很出色,”她说,“而且他是在你的请求下跑了老远过来的。”

“你听听,她又提醒我有什么责任了。你们俩都坐下吧。”丽娅推来两把椅子,利昂在其中一把上坐下,感觉到椅子无声地调整着,承受着他的体重。一面小镜子打开,然后第一面镜子的下方又打开两面,他发现自己正看着布勒的眼睛,看着他的脸,反射在镜子里。

“利昂,”布勒说,“跟我说说你的毕业设计,让你在班里得了最高分的那个。”

利昂脆弱的冷静消失了,他开始出汗。“我不想谈这个。”他说。

“这让你感觉很脆弱,我懂。但脆弱也没那么糟。比如我,我本以为自己战无不胜,以为自己能随心所欲创造和毁灭这个世界。我以为自己明白人类大脑是怎么运转和崩溃的。

“然后有一天,在马德里,我正在套房的早餐室里和一个老朋友一边聊天一边吃燕麦粥。我的老朋友拿起沉甸甸的银质咖啡壶,跳上我的胸口,把我打倒在地,有意要用咖啡壶把我的脑浆砸出来。那壶大概有一公斤半那么重,不算里面滚烫的咖啡。她只打了三下,他们就把她拉开带走了。不过那三下——”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我是个老人了,”他说,“骨头老,组织也老。第一下打裂了我的颅骨,第二下把它打碎了,第三下把碎片打进了我的大脑。医生们到达时,从技术层面讲我已经死了大约174秒了,误差大概一两秒吧。”

里昂不确定瓮里的老家伙是不是说完了,但故事似乎也就到此为止了。“为什么?”他把脑海中最先浮现出来的话说了出来。

“我为什么告诉你这个?”

“不是,”利昂说,“你的老朋友为什么想杀你?”

布勒笑了。“噢,我觉得自己确实罪有应得。”他说。

“你打算告诉我为什么吗?”利昂说。

布勒的惬意笑容消失了。“我想不会。”

利昂发现自己使劲喘着气,尽管喷气口在努力清除面罩上的雾气,但雾气还是没消退。“布勒,”他说,“你讲这个故事是为了告诉我你很脆弱,这样我就会告诉你我的故事。但这个故事并没让你变得脆弱。你被打死了,可是又活下来,变得更强大,变成了这个”——他挥挥手指指四周——“这具身体,像怪物一样,足有一座城镇大小的巨人。要说脆弱,你他妈就和宙斯差不多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