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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割机重重地落了下来,剪下用于制作下一个产品的金属丝。这条生产线每小时能生产五十个扭结弹簧,根据估算,大约有百分之七十五的产品将在环境部的监督下销毁。他们花了大价钱来制造的这些东西,却又要花费更多的钱来销毁它们――这玩意儿就是一把双刃剑,而且还在不停地挥舞。耶茨把什么东西给搞坏了,也不知道是意外事故还是有意破坏,他们用了一年多时间才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在这一年内,他们检验了对扭结弹簧产生革命性影响的海藻粉,重新研制使发条接触面闭合的合成玉米脂,改变质检部的工作流程,研究终年处于接近百分之百湿度的环境对生产流程具有什么样的影响。

帘子被掀开了,一团灰白色的烟雾冲进车间,紧随其后的是一名从提纯室里跌跌撞撞地跑出来的工人。他黝黑的脸上是一道道混合灰尘和油沫的汗迹。帘子摆动时露出的缝隙中可以瞥见他的同事们,整个房间处在灰白色尘雾中,这是为了保证金属丝完全暴露于海藻粉之中,以避免其在高压下锁死。所有这一切――血汗、卡路里、碳排放限额,都是为了给安德森提供一个可信的伪装,帮助他揭开茄科植物和ngaw的秘密。

只要是理性的经营者,必定会关掉这家工厂。安德森对于所谓的第二代扭结弹簧的生产并不太了解,他毫无疑问会这么做。但如果他想让他的工人、工会、穿白衬衫的官员和这个国家的诸多耳目相信他的确是个充满野心的企业家,他就必须让这个工厂运转,而且是全力运转。

安德森与班雅热情握手,对他出色的工作表示祝贺。

真是遗憾,真的。这玩意儿确实有成功的潜力。当安德森看到耶茨的发条真正工作起来的情况时,他几乎不敢呼吸。耶茨是个疯子,但他并不蠢。安德森曾目睹数亿焦耳的能量从一个小小的扭结弹簧盒中奔涌而出,连续满负荷工作了数个小时――比它重两倍的发条都不一定能储存它四分之一的能量,能量输入的时候,巨大的压力很可能会让发条的分子结构崩溃。有些时候,安德森也会觉得耶茨的梦想很诱人。

安德森深吸一口气,猫着腰返回提纯室。很快他又从提纯室的另一端走了出来,带出一团海藻粉和烟气。他呼吸着满是巨象粪便臭味的空气,走向通往自己办公室的楼梯。在他身后,一头巨象又尖叫起来――动物只有在遭到虐待的时候才会发出这种声音。安德森转过身,凝视着下方的车间,将那个看象人记录下来:四号转轴。长长清单上的又一个待解决的问题。他打开门,走进管理人办公室。

这个房间与他当初第一次来到这里时没有多大区别。依旧是光线暗淡,办公桌与踏板计算机静静地蹲伏在暗影中,仿佛欲择人而噬的怪兽。数道阳光如利剑般从百叶窗的缝隙中射进来,照亮烟雾缭绕的供品――不知道是供奉给哪些神佛的。不过,这些神佛并没能拯救马来亚的华人,亦即陈福生的同胞们。檀香散发出的香烟充斥了整个屋子,更多的烟雾从角落中神龛前面的香炉中散发出来。神龛中端坐的金色神像面带微笑,俯视着面前的贡品――盛在盘中的尤德克斯米饭和爬满苍蝇的芒果。

福生老早就坐在他的计算机前。他瘦骨嶙峋的腿迅速而有力地踩着踏板,为微处理器和12厘米显示器提供能源。在显示器的灰色微光中,安德森可以看到福生眼中闪过的惊慌。那是一种对血腥大屠杀的恐惧,每当门被推开时,那些回忆都会浮上心头。这个老头的畏惧心理其实跟一只柴郡猫的身影一样虚幻――这一刻出现了,但下一刻就马上消失,让你对自己是否真的看到产生怀疑――但安德森对于这个黄卡难民已经很熟悉了,足以辨认出那强压下来的恐惧。他关上门,将制造车间的噪音挡在门外,老人也镇定下来了。

安德森咳嗽两声,用手扇开旋转上升的烟雾,“我记得告诉过你别在房间里烧这些东西。”

福生耸耸肩,脚上和手上的动作却都没停,“要不然,我把窗子打开?”低哑的声音听着就像竹子在沙子上划过。

“上帝啊,别这样。”安德森看到那透过百叶窗的热带阳光就不禁皱起了眉头,“你在自己家里烧吧。我不想在这儿闻到这种气味。再也不想了。”

“好吧。当然。”

“我是说真的。”

福生的双眼轻轻朝上一翻,然后再度转到他面前的屏幕上。在显示器的微光照耀下,他那高耸的颧骨和深陷的眼窝形成尖锐的对比,如蜘蛛足般细而长的手指仍旧噼噼啪啪地敲着键盘。“这是为了求得运气。”他喃喃道,随之而来的是带着痰音的低沉笑声,“就算是外国鬼子也需要运气。现在工厂有这么多麻烦事,我想你应该需要布袋和尚的帮助。”

“那也别在这儿烧。”安德森把刚买来的ngaw丢在桌子上,自己一屁股坐进椅子里,抬起手擦了擦额头,“回家去烧。”

福生轻轻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头上的吊扇依旧懒洋洋地转着,竹子制成的扇片在闷热的办公室中吱吱呀呀作响。两人坐在各自的椅子上,遥遥相对,周围是耶茨留下的伟大蓝图。一排排空书桌和工作站静静地蹲伏着。在原来的计划中,这一层应该坐满了销售人员、物流装配人员、人力资源师和秘书。

安德森把袋子里的ngaw清点了一遍,然后拿出一个,“你见过这种东西吗?”

福生抬眼一瞥,“泰国人管这东西叫ngaw。”说完,他立刻又将注意力转回自己的工作上,制作那些永远不会填满的数据表,统计那些永远不会得到填补的赤字。

“我知道泰国人管它叫什么。”安德森站起来,走向福生的办公桌。当他把ngaw扔在福生的计算机旁边时,年老的华人明显畏缩了一下:他看着这水果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只毒蝎。安德森说:“市场上的农民都能告诉我它的泰国名字。你在马来亚也见过这东西吗?”

“我……”福生刚一开口就停了下来。看得出来,他试图控制自己,他的脸上闪现出了复杂的情感,但都是稍纵即逝。“我……”他又一次尝试说话,但还是停了下来。

安德森观察着福生脸上不断出现又消失的恐惧表情。在那次事变中幸存下来的马来亚华人不到总数的百分之一。不管怎么说,福生都称得上幸运,但安德森对他只有同情。只是一个简单的问题,一个普通的水果,而这个老人看起来就像是又一次经历从工厂中逃亡的事件一样。

福生瞪着面前的水果,急促地喘息。终于,他喃喃说道:“马来亚没有这种东西。这方面只有泰国人精通。”然后他就又开始工作,双眼紧盯着小小的计算机屏幕,将回忆再度封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