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太(第10/11页)
我没理他,尽快把食物塞进口中。午饭后,我独自来到阅读室,在哲学书架底层、黑格尔与诺瓦利斯之间找到那本精装的2009年版《哲学史大观》,交给图书管理员登记,带回房间。墨西哥人还没有回来,我躺在上铺,翻开厚重的封皮。没什么出奇,这是一本空洞的哲学书籍,从密密麻麻的条目和引文名单就看得出来。我翻到第149页。这页纸被人调换了,令人头痛的哲学名词中间,出现一张分明从其他书中撕下的泛黄纸页,正面是毫无意义的关节保健知识,背面是大段头部按摩方法和配图,末尾一段,用300字篇幅简单介绍了一种盲文的读写方法,据称这是一种误码率很低、效率极高的新型盲文,但由于各种视觉与非视觉新技术手段给盲人带来的便利,盲文渐渐式微,新型盲文夭折在应用之前。
哦,当然,盲文。我合上精装书,闭上眼睛。封面、封底只有烫金大字。在封面内页,我找到以一定方式排列的密集小圆点,如果不用心感觉,就像封装质量不佳带来的页面坑洼不平。我对照说明,慢慢地解读盲文信息。由于压缩率比较高,我几乎用了两个小时才明白封面内页携带的文本信息。
“手指聊天聚会欢迎你,朋友。”不知名的撰写者在盲文中问候,“你一定察觉了那些变化,但你不明白,你迷茫、愤怒,甚至成为别人眼中的疯子。你也许屈服于现实,也许一直在寻找真相。你有权利得知真相。”
我点点头。
“这是一项庞大的计划。国会秘密通过第33条宪法修正案成立联邦信息安全委员会,对可能危害社会稳定和国家安全的信息进行过滤及替换,在漫长的尝试后,一套高效率的系统逐渐形成,这个系统叫作‘以太’。最初,‘以太’是工作在互联网上、对互联网设备和移动互联网设备进行监控的自动化体系,它对一切被认定存在潜在威胁的文字、视频、音频进行数据欺骗。简单举例,语义分析接口认定一个讨论组中的有害主题,‘以太’对接入该讨论组所在服务器的所有相关会话发送欺骗信息,初发表者之外其他人看到的都是经过调制的讨论话题,同时,信息发送者被数据库记录。假如你发表名为‘参议员的午餐’的话题,被判定为有害信息,运行于巨型计算机上的、因法律体系而凌驾于所有网络防火墙之上的‘以太’在其他程序会话接入之前控制所有端口,将数据包中的相关字节替换,于是在别人眼里,你发表的话题变成无趣的‘KFC超值午餐’。以这种方式,联邦政府秘密地彻底控制了网络,可悲的是,绝大多数人并不知情。他们只是悲观地认为,革命精神在互联网上逐渐消失,这也是联邦最愿意看到的情形。”
我感觉后背发凉。这时墨西哥人走了进来,把脏毛巾丢在我的肚皮上,“老家伙,你应该偶尔参加一点集体活动”。
“闭嘴!”我用尽全身力气叫嚷。墨西哥人愣了。他的表情由惊诧、愤怒变为逐渐恐惧,挪开视线,不敢看我充血的眼睛。我的手指颤抖着在《哲学史大观》扉页移动。
“随着‘以太’的成功,联邦政府对广播、电视和纸质出版物的控制是顺理成章的结局,对部分不肯配合信息安全法案的媒体人士,与‘以太’同源的信息欺骗技术被用于隔离异见者。纳米微电子技术被用于信息欺骗,很快,权力者意识到纳米机械在肉眼可见光范围内信息替换的潜力,第33条修正案颁布后的第7年,他们决定向空气中散播纳米微机械。这种微型设备悬浮在空气中,利用土壤和建筑材料中的硅进行自我复制,直至达到预定浓度,它们仅具有简单的机械结构,浓度达到规定程度后进入工作状态;它们会自动侦测具有潜在威胁的文字(可见光信号)和声音(音波信号),将其替换为无害信息,并将发布者记录在案。它们附着在印刷文本和标语牌表面,通过光偏振向除发布者之外的观察者发布欺骗光学信号;它们改变声波扩散形态,向除发布者之外的倾听者发布欺骗声学信号,当然,发布者本身因为骨骼的传导作用,听到的还是自己的原本想说的话。漂浮在空气中的小恶魔使‘以太’无所不能、无所不在,如同哲学家口中人类无法察觉却充满一切空间的神秘物质——‘以太’本身。”
“我看到的,是社会与民主的进步。”我想到心理医生的话,握紧拳头,牙齿咯咯作响。
“这就是我们生活的时代,我的朋友。一切都是谎言。网络讨论组是谎言。电视节目是谎言。坐在你对面说话的人,说着谎言。高举的标语牌,刻着谎言。你的生活被谎言包围。这是享乐主义者的美好时代,没有争执,没有战斗,没有丑闻,当阴谋论者被关入精神病院,最后的革命者在孤独的电脑屏幕前郁郁而终,等待我们的是脆弱而完美的明天,彬彬有礼的悬崖舞者,建在流沙上的华美城堡。”
“我是谁?我是无名小卒,参与编织‘以太’黑幕的罪人,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察觉到这一切变化,有权利得知真相,现在真相就在你手中,由你选择接下来的道路。手指是我们最珍贵的礼物,因为在可预见的20年内,纳米机械没有欺骗人类精密触觉的可能。若你下定决心的话,随时可以通过你的介绍人加入手指聊天聚会,加入‘以太’无所不在监视下唯一的、最后的反抗组织,加入虚假世界内的仅有的真实。”
“手指聊天聚会欢迎你,朋友。”
我合上厚重的封皮。一幕幕画面在脑海中串联起来。我看到了真相,却产生更多的疑问。这一切疑问,只有写下这些文字的人能够给予解答。我用手掌抚摸长出短短灰色发茬的头皮,知道自己早已做出选择。
晚餐时,我见到红头发的同性恋者,径直走过去拉起他的手。餐厅里一片哗然,我们成为嘲笑的对象,但我视而不见,在他的手心写道:“我加入。”
他露出一个内容丰富的笑容。“欢迎你。第一次聚会在两天后集体劳动时举行,木器厂东北侧。内部刊物在哲学第二书架的底层,尼采文集的扉页,每周更新。对了,女监区亚麻色头发、长着雀斑的小妞让我传达‘对性感光头大叔’的问候。我想,我没找错人。”
我张大嘴巴。
那一刻,我想了很多。我没有想怎样使用幼稚的交流方式给世界带来变化,而是想着父亲留给我的一切。我以为父亲的棍棒与责骂让我不懂得怎样去爱,但我发现,爱是人类无法割除的灵魂片段,而不只是荷尔蒙的颤抖;我如此憎恨我的父亲,以至于年复一年抗拒着有关他的所有回忆,但我发现,责打孩子的父亲未必不能养成健全的人格,疼痛起码是真实的,我更憎恨(即使是善意的)欺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