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太(第9/11页)

遥远大学时代的记忆忽然被唤醒。“介绍一种已经消亡的网络拓扑结构,由IBM在20世纪70年代发明的令牌环网。”网络课程导师在讲台上说。手指聊天聚会原来是一种以自觉为基础的、不太科学的令牌环网。我手忙脚乱地传送完第二个话题的庞大数据包,有点闲暇地想着改进方案。

一个很短的信息出现了。这是不科学的,我想。然而信息让我张大嘴巴。“我的名字叫黛西——致性感的光头。”

我能感觉5-羟色胺在千亿脑神经元中产生,腺苷三磷酸让心脏剧烈跳动,身体内部的小人儿在欢呼雀跃。我截停了这条信息,发送一条新的出去:“你好,黛西。”

由于庞大的第二话题数据包,网络的运行变得迟缓,我等了十分钟才收到上游传回的数据,显然有人把第二话题评论精简了,压缩数据包的最后,附加着我的话题“你好,黛西”以及众多评论。

“我们爱你,黛西。”“我们的雏菊。”“小美人。”……“你好,光头叔叔。”

光头叔叔是我。我想到出门前穿衣镜里的人像,瘦削的身体、下垂的两腮、红鼻子和滑稽的光头,过时的连帽衫,像个小丑。我微笑了。

正在撰写评论,网络忽然传来微微动荡,我不由睁开眼睛。太阳早已升起,薄雾消失得无影无踪,市政广场草坪的每一片草叶都挂着晶莹的露水珠。手拉手的手指聊天聚会成员围成不规则的圆环,像一堵沉默的墙,许多人在远远围观,晨跑的健身者、途径的上班族、记者与警察。他们显然有些迷茫,因为我们没有标语、口号,没有任何表示我们在抗议示威的知觉特征。

一辆警车停在广场边缘,排气筒冒着白烟,车门打开,走出几名警察。我认出打头的那一个,曾经登门造访的小个子警官,依然带着懒洋洋的表情,迈着松垮的步伐。他摸摸整齐的小胡子左右打量我们一群人,然后径直走到我面前。“先生,早上好。”他摘下大檐帽按在胸前。

我盯着他,没有答话。

“对不起,你们被捕了。”他有气无力地说。四辆黑色的、庞大的厢式警车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市政广场,全副武装的防暴警察涌出,举着警棍和盾牌逼近。围观人群没有任何动静。没有人惊呼呐喊,没有人移动脚步,甚至没有任何人把目光投向步伐整齐的防暴警察。

我能从旁边人手心的汗液感觉紧张的情绪。第二话题数据包消失了。一条极其简短的信息以交换方式能够支持的最快速度在网络中传送。

“自由。”许多手指在许多掌心快速、坚定地写下。

“自由。”所有人睁开眼睛,闭紧嘴巴。

“自由。”我们用无声的最大音量对黑色的政府机器呐喊。

“黛西,我爱你。”我传出最后一条信息,然后被防暴警察野蛮地扑倒在地。网络分崩离析,我不知道信息能否传到黛西那里,她处在网络的什么位置?我不知道。今后能不能再见到她?我不知道。实际上,我从未真正见过她,但我感觉,我比世上任何一个人更了解她。

“别惹麻烦。”父亲高高在上地俯视我变形的脸。防暴警察试图将我的脸与草坪结为一体。

“去你的。”我吐出一口草腥味的口水。

11

我有十分钟的电话时间,我不想浪费,可除了瘦子和ROY之外,想不到还能打给谁。瘦子声音怪异地讲着牙买加的阿拉瓦语,ROY没有接电话。我放下听筒,发着呆。

“嗨,老爹,你在浪费所剩无几的生命。”后面排队的人不耐烦地开口。

我无意识地拨了熟悉的号码。与往常一样,铃响三声之后,电话接通了:“你好?”

“你好吗,妈妈?”我说。

“我很好。你呢?头痛还出现吗?”听筒里传来拖动椅子的声音,对面的人坐下了。

“最近好多了。……他呢?”我说。

“你从不主动问起他。”母亲的声音有些诧异。

“唔。我想……”

“上个月他去世了。”母亲平静地说。

“哦,是吗?”

“是的。”

“那么有人照顾你吗?”

“你的姨妈陪着我,放心。”

“他的坟地……”

“在教区。距离你姐姐的很远。”

“那我就放心了。那么……周末快乐,妈妈。”

“当然。也祝你愉快。再见。”

“再见。”

听筒传来忙音。我揉搓右手的丑陋色斑,试图把那些画面从眼前抹去,酒气熏天的父亲、哭泣的姐姐、变得无动于衷的母亲,大学时代回家看到的画面,如今因生命的流逝显得不再那么沉重。“老爹,时间宝贵啊,滴答滴答。”排队的人指指手腕,模仿秒针跳动。我挂好听筒,转身离开。

午餐时我与一个红头发的家伙坐在一起,他的脸上刺着男人的名字,胳膊上花花绿绿,像穿着件夏威夷衫。“这家伙是个同性恋!别靠近他。别让他摸你的手。”与我分享房间的墨西哥人曾经告诫我,我想他是好意。我端着餐盘,挪开一些。

红头发嬉皮笑脸凑了过来:“要分享我的羊奶布丁吗?我不是什么乳糖爱好者。”

“谢谢,不必了。”我尽量礼貌。

红头发伸手过来,我触电似地缩回手臂,但还是被他捉住了。他把我的右手紧紧握在掌心,指尖轻轻搔挠,让我感觉毛骨悚然的不适。

“我想我不太适应这种关系,我说……”我尽量挣扎。旁边的人肆无忌惮笑了起来,鼓劲似地敲打餐桌。熟悉的感觉传来。那是手指聊天的讯息,一样的缩写方式,快速而准确,“如果你懂的话,反馈我。”

我冷静下来,深深地看了红头发一眼。他还是一副令人反感的同性恋表情。我手指反勾,告诉他:“收到。”

“天哪!”他表情不变,却写下代表强烈感情色彩的感叹词。“终于又找到一个了。”现在听我说,午餐后去阅读室,东边靠墙鸟不生蛋的哲学区域,第二个书架底层,在黑格尔与诺瓦利斯之间有一本2009年版的《哲学史大观》,拿去看。如果不明白阅读方法,第149~150页有简单说明。稍后我会再跟你联系,为了安全起见……我建议你做好变成同性恋的准备。现在,打我。

“什么?”我没反应过来。

红头发带着真正同性恋才有的恶心笑容伸手去摸我的屁股,我挥起拳头,砸在他的鼻梁上。“噢!”围观者愉快地哄然大笑。狱警向这边看来,红头发从地上爬起来,捂着流血的鼻子,骂骂咧咧地端起餐盘离开了。“我说什么来着?”同屋的墨西哥人端着盘子出现,挑起大拇指:“不过你是个有种的老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