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太(第8/11页)
她的手指停止移动。我努力端详她兜帽下的脸,但连帽衫完全遮蔽了她的面貌,甚至性别特征。我忽然想到,关于“她是女人”的猜测完全基于纤细的手指,她也可能是个年轻的男孩子,尽管内心完全抗拒接受这一点。我希望她是姐姐那样的女人,亚麻色头发、声音轻柔、有点调皮、鼻子上长着几朵小小的雀斑,我漫长的单身生涯一直在寻找的那种女人。
“你会知道的。”她想了想,避开这个话题。
“其实我更好奇的是……”我正感受左手食指与她右掌心的细腻触感,窗外忽然有警笛声响起,尖利的啸叫由远而近,她警惕地坐直身子,拉低兜帽,快速写道:“我要走了。如果愿意的话,明早六点市政广场。记住: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你有机会改变世界,更可能后悔终生,无论怎样,别因此责备别人,特别是我,因为你自己做出选择。顺便说一句,我觉得光头的男人比较性感。”
她用瘦弱而有力的手指捏捏我的右手,离开沙发,从起居室的窗户翻了出去,我追过去向下看,她已经从防火梯灵巧地攀援下去,消失在街角。我抚摸着自己半秃的头顶,有点迷茫。
9
我37岁那年因为种种原因陷入深深的抑郁,房东太太说服我去见她的心理医生,并威胁我说不接受一个疗程的心理咨询就要把我和我的脏屁股踢出公寓楼,虽然明白她怕我在起居室里服毒自杀,我后来还是深深感念她的好意。心理医生是个留着弗洛伊德式大胡子的瑞典人,“不,我不是心理医生。”见面聊了几句之后,他说:“我是精神病医生。这也不是心理咨询,是心理治疗。你需要服药,先生。这些小药丸可以让你不总梦到姐姐的坟墓。”
“我不害怕小药丸,医生。”我回答:“只要医疗保险能够支付。我也不怕梦见亲爱的姐姐,就算她一次又一次从坟墓中爬出来。我害怕的是身边正在发生的一切。你感觉到了吗,医生,滴答滴答,像秒针一样,这儿,那儿,永不停止。”
医生饶有兴致地俯身过来:“讲讲你所说的变化。”
“有种东西在死去。”我左右望望,低声说:“你嗅不到腐烂的味道吗?电视节目里的评论员、报纸专栏作家、网络聊天组,自由的精神正在死去。像暴露在DDT中的蚊虫一样大规模死去。”
“我看到的,是社会与民主的进步。你有没有想过某种阴谋论的精神症状使你怀疑一切,包括和谐的文化氛围?”医生向后靠,交叉手指。
“你也曾经年轻过,医生,那个敢于怀疑一切的时代。”我焦急地提高音量:“在那个我们不知道会成为什么人但明白自己不愿成为什么人的时代,在那个充满斗争又充满英雄的时代。”
“当然我怀念年轻的时候,先生。谁都应该。不过既然我们已经是成年人,要承担家庭责任和社会责任乃至人类文明和物种延续的职责,我的建议是回去定时服用这些小药片,把你不切实际的幻想都丢掉,找一份轻松的工作,周末时钓钓鱼,每年出去旅游一趟,在合适的时候找个女孩成立一个家庭,当然我们还没有聊到你的性倾向,请不要当作歧视,然后生个孩子。”医生戴上眼镜,翻开记事本,用暂停的手势打断我即将脱口而出的争辩:“现在,让我们谈谈你父亲和姐姐的问题吧,童年创伤对那些小药丸的组成很重要。好吗?”
治疗很有效。我渐渐习惯平淡的电视节目与网络讨论组,习惯社会的平静、单纯、美好与平庸,习惯父亲的影子偶尔出现在面前,尽量不与往事争辩。忽然一个穿黑色连帽衫的家伙闯进我一成不变的单身汉生活,丢给我一个选择,一个我完全无法理解其中意义的选择。我能够理解的是,手指聊天带给我许久未有的真实感,让我感觉八年前逐渐死掉的那些东西像春季的昆虫在地下悄悄破茧重生。“明早六点市政广场”代表什么,我想不明白,在面临选择的时候我通常掷硬币,硬币在空中飞舞的时候答案会自己出现:你期望哪一面先落地。这次我没有掏出硬币,因为下班后走出社会保障局大楼后潜意识驱使我走向地铁站的反方向,推开一扇旋转灯柱旁的玻璃门,对站在镜子前面的肥胖男人说:
“嗨。”
“嗨,好久不见。”胖男人挥挥手,“老样子?”
“不。”我微笑,“帮我剃个光头。性感的那种。”
10
凌晨三点四十分从梦中惊醒,再也睡不着。我泡了个热水澡,换上史蒂夫·乔布斯连帽衫和卡其布长裤,穿上慢跑鞋,戴上耳机,听金属乐队的老音乐。五点整的时候我给ROY留言,喝了一杯咖啡,走出公寓。太阳没有升起,清晨的风吹过新剃的头皮,让我滚烫的大脑凉爽起来。我搭上第一班地铁,满不在乎稀疏乘客投来诧异的目光。五点四十分,我来到市政广场,站在草坪中央,路灯明亮,晨雾升起。
五点五十分,街灯熄灭,第一线天光照亮青蓝色的薄雾,人影在雾中逐渐聚集。一个穿黑色连帽衫的人握住我的右手,我牵起左侧陌生人的手臂,“早安”在掌心传递,越来越多的人出现在市政广场前,沉默地组成不断扩大的圆环。
六点十分,由超过100人组成的环稳定了,手指聊天聚会的参与者开始高速传输信息,我闭上眼睛,一滴露水从兜帽沿滴下。右边是一个年老的绅士,松弛的皮肤与精炼的造句告诉我这一点;左边是一位保养得当的女士,她手掌丰润,戴着大大的钻石戒指。话题出现。“相比现在那些没种的娘娘腔乐队,哪些乐队的名字是我们应该永远记住的?”
“金属乐队、U2,当然还有滚石。”我立刻加入自己的意见。
“地下丝绒。”
“性手枪。”
“绿日。皇后。涅槃。”
“NOFX。”
“Rage Against The Machine。”
“Anti-Flag。”
“Joy Division。”
“The Clash。”
“卡百利,当然。”
“Massive Attack。”
“……跳舞音乐也算吗?那要加上性感小野猫。”
我会心地微笑。第二、三个话题出现。我怀念这种自由自在讨论的感觉,即使以游戏式的数据交换方式。第四、五个话题出现。指尖与掌心繁忙工作,在减少误码率的基础上尽量使用缩略词,我感觉手指聊天技巧逐渐纯熟。第六、七个话题出现,这几乎是手指聊天聚会带宽的极限。话题附加的评论会逐渐增多,直到所有感兴趣的人发言完毕,发起话题的人有权利和义务在合适的时刻停止该话题的传输,为新主题腾出空间。第一、三个话题消失了,第二个话题,即关于宪法第一修正案的评论仍在持续增加。其他话题发起者不约而同选择中止传输。环网中只剩第二个话题,参与者默契地停止发送话题本身,仅仅传递评论以节省带宽。但这时的聊天组是低效率运行的,因为环网中传输的只有一个数据包,有人意识到这一点,在空闲时发起新话题。新话题让网络再次繁忙,但数据很快在某一个节点拥堵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