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万艳书 贰 下册》(14)(第8/11页)

龚尚林很清楚,无论是白承如还是柳承宗,都不是轻易言败之辈,他们将死死地扒住悬崖边缘,直到有人鼓足勇气上前来,第一个掰断他们的手指。

而她离他那么近……

想来讽刺,龚尚林恨“婊子”恨了大半生,到头来自己却成了丈夫口里的“婊子”,每回柳承宗揍她,都会这样叫她。她已经闹不清什么才是婊子了,是拿其他男人来打自己男人的脸——只因他先打了你的脸,还是掩藏好你对这个男人的所有厌恨,连另一边脸也贴上去?

总之,她将整张脸都细细描画了一遍,而后在庭院里列一张香案,跪在了黯淡的星空下。“皇天菩萨在上,柳门龚氏虔心祝告,今我夫大难当头,虽是他多行不义所致,但亦是妾身德薄行亏,未能够帮夫助运之过。求菩萨念我虔诚,将我夫所行一切罪孽归于妾身一己承当,赐妾身早早一死,保佑我夫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她把这一篇词翻来覆去念叨了三四天、上千遍,终于在“无意间”被他撞见。

他静静走来她身后,“林儿……”

好久了,这是他头一回没叫她“婊子”。

龚尚林假装大惊,一番拉拉扯扯后,她哭倒在他怀里。“宗哥,我好生后悔,年少时只知凭着一冲的性儿,一些也不懂得体谅别人,白白作践了你对我的情分……要是能回到十六岁,我绝不会再事事任意妄为,一定好好地尊敬你、心疼你,只可惜再没有从头来一遍的机会了!人家白头夫妻都是怎么修来的?咱这断头香又是怎么烧的?只好等来世了!我就怕到了来世,我欠你的,你也不肯管我要,理都不理我了……”

龚尚林哭起来很容易,稍微回忆一下他给她的巴掌、拳头,那些轻忽和凌辱,她就能哭得三天三夜也不停。令她惊奇的是,他的双眼竟倏尔发红,那一张阴郁严肃的脸庞之上,悬挂着如网的繁星。

“别怕,还不至于到那一步。”

“宗哥,你不消瞒我,白大人已经岌岌可危,你肯定会被他连累的……”

“真的,还不到那一步。”

“是真的?”

是真的。白承如媚上向来有一套,眼看就要到皇帝的万寿,恰巧皇极殿的大柱上突然长出了一棵灵芝,白承如灵机一动,立刻派人往各省采买了整整九千九百九十九棵灵芝,以凑出万寿的整数来,号称是天人感应,老天爷特降祥瑞,以彰明君功绩。他通过把自己和祥瑞捆绑在一起,来逃避最大的霉运。

然而龚尚林立刻就抓住了其中的漏洞,“要是能如期运抵,讨到皇帝老儿的欢心,白大人就成了奉献祥瑞的使者,处置他是大不吉,自可以逃过一劫。但要是祥瑞在运送途中出了什么差错,白大人可也是万死难辞!他害过的人那么多,仇家遍及朝野,难保不会有谁使一招釜底抽薪,偷盗灵芝——”

“林儿,你真是‘贼性难改’。”

龚尚林打了个哆嗦。他这样评价她,接下来就该历数她“偷人”的罪行,逼迫她接受惩罚……但他丝毫没有要动手的迹象,他望着她笑起来。她对他的这种笑容业已很陌生了,笑容里没有冷酷,没有残忍,没有鄙薄,没有厌烦……而只有醇厚的温柔和不加掩饰的欣赏。

他说:“咱俩想到一起去了。所以,唯有一计可保平安。”

运送灵芝的漕船走京杭大运河进京,一路上由漕军押运,那可是披坚执锐的军队,绝非一般的流匪敢碰。何况货物假如在进京前出事,责任是归在操江御史头上。若要害白承如担责,必须等船只在张家湾过关时动手。为此,白承如和柳承宗决定使出“监守自盗”的手段,以避过耳目。

“你会直接接管货物,改走陆路押运,然后对外宣布灵芝被偷了?这一招真厉害。”龚尚林感到自己长出了无形的手指,指尖已触到了秘密的核心。

“你还是那么聪明。”柳承宗没发现她眼中异样的闪动,他欣然接受了赞美,也赞美了她,就好像他们一直是习惯推心置腹夜谈的老夫妻。“这样做有两个好处:第一,白大人在江湖上的仇人一旦得知灵芝已经被盗,就不会再打灵芝的主意;第二,他朝堂上的那些仇人肯定会借机弹劾他,说白大人以祥瑞为名搜刮百姓、惑乱君心,白大人只要稍微操纵一下论战的方向,最后一定会有人攻击祥瑞本就是无稽之谈。到那时再平地抓饼,把灵芝献上去,就会令所有反对派都不得好死。”

龚尚林惊呆了,她紧张地吞咽了一下口水道:“问题是……在那之前,绝不能让别人知道是你出马劫船,总得有人背这个黑锅呀。”

“还有一帮人,会在京城左近行事。”

他说话的语调突然改变。龚尚林在短短一刻后就明白过来——柳承宗会把偷盗祥瑞的罪名推给安平,以便借机将其剿灭。她始终以为,她和安平偷情之事败露后,柳承宗之所以没去找安平算账,是因为当年他先抢了安平的未婚妻,所以安平睡他的妻子,十分公平。可她如今明白了,柳承宗只不过不希望“家丑外扬”而已,一旦他追杀安平,所有人都会探究原因,迟早他们会知道,柳承宗患上了不育之症,他的二儿子是安平的野种——堂堂的绺帮老爷子怎么可能忍受这种谣言?

所以他一直忍耐,但只要有一丁点儿机会,他就会施展他酝酿了许久的报复。

一股冰凉的敬佩之意从龚尚林的小腹里升起,她直盯入柳承宗的双眼——她许久不敢这样看他了。

“你已约了‘他’吗?”

“我约他一起干一票大的。上次他对那个布商下手,我没跟他抽水。所以我叫他,他必须得来,他欠我人情。”他又笑了笑,笑容复杂得难以形容。

龚尚林强自一笑,“宗哥,我做那件事,并不是因为爱他,只是因为恨你……”

“我知道。”他抬起手,她猛地一哆嗦,逆来顺受地闭起了双眼。但她发觉,他只是把手很轻柔地落在了她的头发里。他抚摸着她,轻声一叹,“林儿,你真不该生一个女儿身。似你这等慧黠、要强,若是个男人,我们也许能当一辈子的好兄弟。”

冷不丁儿地,龚尚林记起来年轻时,柳承宗打算处置一位帮徒。他二弟亲口替那人求情,“只是一件小错,忘了吧。”柳承宗万分平静地说:“我可以忘了,他不可能忘了,最后还是一样。”

他命人杀了那人,还有他全家。

男人们哪,他们那么精明狡诈,深知最轻微的冒犯也不会被同类原谅,但在面对女人时,他们却又显得那么自大、愚蠢!就好像女人们是畜生,你狠狠踢了她,再摸摸她的毛,她就会满眼含泪来舔主人的手——不,他们看女人简直还不如畜生,踢了狗,狗还躲两天呢,他们却一厢情愿地相信,一个被虐待了那么久的女人,还会在星星下,为虐待自己的凶徒祈求上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