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万艳书 贰 下册》(14)(第9/11页)
如果她要祈求,龚尚林也只会求一件事——去死吧,柳承宗,然后我会在你的坟墓上跳舞!
柳承宗出发那一天,还特地来她房里,抱了她一抱,“林儿,不必等下辈子,我从张家湾回来,我们就重新开始。”
她在他怀中,却只感到揪心的畏缩和空洞。
他前脚离开,她后脚就收拾了一个小包袱,然后抱上老二往外走。有人从后扯了扯她裙角,龚尚林回过头,见是大儿子柳梦斋。龚尚林直在心里头咒骂奶妈,一定是那糊涂行子自个儿盹着了,让少爷一个人跑出来!只见柳梦斋还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光着小脚丫,摇摇晃晃抱住她的腿,一面还把一只拇指在口内吮着,“娘,你上哪儿去?”
龚尚林骤然一阵心酸。大多数时候,她只嫌这孩子烦:要这个要那个、不要这个不要那个、哼哼唧唧、哭哭啼啼、跳上跳下、动来动去……但只要她一骂他,他就乖乖地仰脸望她,瞪大眼睛、皱起眉,拼命地理解她不可理喻的怒气,笨手笨脚地按照她要求的样子去做,做到了,他就大笑着张开手,管她要抱抱,不论她推开他多少次,下一次他还是黏上来,只不过更加地小心翼翼。而他卑微又渴望的眼神却往往唤起她的伤痛,继之是她的暴怒或冷漠……龚尚林不得不承认,自己从来就不是一个像样的母亲,她只忙着索要爱,爱永远也不够,再分不出一丁点儿给别人了,可她想要的那种一心一意、聚精会神的爱,自始至终,只有这个小小的男人给过她。
她蹲下来抱住他,柳梦斋似乎因鲜见母亲对自己如此之温柔而一下子兴奋了起来,他用尽全力搂住她,把脑袋在她脸上颈上擦来蹭去,像是要把口水、汗水全蹭给她,像是要和她分享属于自己的一切——她给他的一切。
不!龚尚林酸热的心又冷下来,他还有一半是那个男人的!她不能带走柳梦斋,假如两个孩子都跟着她一去不返,她的出走就会暴露。刹那后,她骨子里的理直气壮就战胜了她短暂的愧疚,凭什么单单指责她是个烂母亲,既然他从来都不是个好父亲?
这是你的种!你留着吧!
“四岁了,不许吃手。”龚尚林把柳梦斋的手指从他口中拽出来,又快又冷地在他额心啄了一下,“臭儿乖,娘出去给你买糖吃,晚上就回来。”
她抱起老二就走,留大儿子在身后欢呼雀跃。她走出了老远,还听见柳梦斋在那里童声稚气地叮嘱她:“娘,我要棉糖、雪花糖、栗子糖……”
二门上的听差脸带惊讶,“太太出门?怎么,不带人伺候着?”
龚尚林悄悄在老二屁股上掐了一把,老二立刻撇着嘴哭出来。“二少爷总闹腾,却又不发热,别是看见了什么脏东西!我抱他上庙里求一副符水,为表虔心,不能带人服侍,我得自个儿走过去,晚上可能就住在庙里,不回来了。”
永远不回来了。
龚尚林已把一切打探得一清二楚,据说为了不引起注意,运送灵芝的漕船会在深夜时分悄悄于张家湾码头卸货,再由乔装成普通客商的镇抚司接手护送。而这时,柳承宗和安平就会兵分两路,柳承宗带人正面突袭镇抚司,安平负责趁乱运走灵芝,完后两人均分这一笔巨大的财富——柳承宗就是这么告诉安平的,他告诉他,那些箱子里是麝香、鹿茸等名贵药材,押运队伍不过是药商雇用的民间镖队,因此安平根本无从得知,他要偷的是献给皇帝的灵芝,他要对付的是朝廷精锐。而另一方面,柳承宗早已通过白承如与镇抚司达成密约,他们两伙人在交手时不过假意比画几下,只等安平向灵芝下手,他们就会一起掉过头来,联手干掉安平和他的团伙,一个活口也不留。届时柳承宗带灵芝离开,镇抚司则对外宣称遭到一伙盗匪的伏击,灵芝被窃。法司必会通过安平等死者的身份向南阳府那一带追查,就在调查走入死局、白承如成为众矢之的时,柳承宗便将灵芝献上。老天降下的祥瑞,最终还是归于圣天子。而所有那些曾猛烈攻击祥瑞,也就是攻击白承如的人们,他们之前跳得有多高,就会摔得有多惨。
第一次由柳承宗口内完完整整套出这一计划时,龚尚林连呼高明,她不是在奉承,她对他由衷佩服,佩服得五体投地——你们这些老奸巨猾的杂种,难怪你们能坐得那么高、变得这么富!
不过这一次,你们全都会栽在我手里。
想到这儿,她笑了起来。太多年她都没这么笑过了,这是她十六岁时的笑容,那时的世界在她眼里是免费的,既不需要付出代价,也不需要等谁恩赐,她看上什么,自己出手拿就是了。
这一夜好长。
车队久久不至,只听枝叶在风中招展,伴着夜枭的啼鸣、狐狸的嘶叫。龚尚林将抹了蜂蜜的指尖塞入老二的小嘴里,由他吮着睡去,她自己背靠着桥墩,也险些要打起瞌睡来——背着个孩子,快马加鞭赶到张家湾可不是件轻松的差事。便在此时,云层的缝隙间露出了一抹月影,紧接着,火光、人声都从地平线上浮起来。
龚尚林立即清醒了过来,她观察到不远处的矮树丛中也有一阵骚动——柳承宗与安平都带领手下埋伏在那里。镇抚司的车队约有百来人,果然是均做平民打扮,但他们的队形与步伐却训练有素,把十余辆大车团团包围在正中,领头的数人高举火把,一行不紧不慢地走来。
蓦地里,一股浓重的雾气由河面升起,无声无息向岸上游来。一声尖锐的呼哨后,一群骑士策马奔出了树林,奔向车队,冲在头一个的就是柳承宗——尽管与其他人一样,他也身着夜行衣,又以黑布蒙面,但他伟岸又矫健的身姿,还有那蕴藏在每一束肌肉里的邪恶的力量感,龚尚林绝对不可能认错。电光石火的瞬间后,两派人马就缠斗在一起。
她一面拿布兜把老二紧紧地捆缚在胸前,一面一眨不眨地瞪视着。隔着薄薄的雾气,她能看出,那些男人们与其说是在奋力打斗,不如说是在卖力表演,尽管每个人都杀声震天,但每一个动作都留有余地,这不过是一场心照不宣的默剧,只为了引出那个被蒙在鼓里的祭品。
另一声呼哨,安平和他的人冲出来了。但龚尚林早已抢先一步,她立在越来越湿浓的雾气中,扬了扬手腕。
“啪”“啪”的两响后,镇抚司的一名番役仰面摔下马,血喷了好几尺高。
龚尚林为自己暗暗喝彩,打中了!她的身手毕竟还在。虽然她的眼睛曾被他揍到半瞎,手也曾被他折断过,致使她少时用起来得心应手的袖箭、飞镖统统失去了准头和力道,但她不是还有他搁在抽屉里的西洋手铳吗?只需轻轻一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