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10/15页)

“快把那段胳膊砍掉,你这个傻瓜!”父亲喊道,“把胳膊砍断,结扎残肢!”

“你的胳膊——”拉瑞德说。砍掉一个铁匠的胳膊,不管是哪条,都跟夺走了他的铁匠铺没两样。

“这样我才能活命,傻瓜!一条胳膊换条命,值了!”

于是,拉瑞德卷起父亲的衣袖,抄起一把斧子。这次他砍得很准,一下就砍断了断裂处的手臂。父亲没有叫喊,只是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拉瑞德用砍掉的衣袖将断肢扎好,总算把血止住了。

“太晚了,”父亲小声说,他又疼又冷,脸色煞白,“我的血都流光了。”

不要死,父亲。

他翻起了白眼,整个身体软塌塌的。

“不要!”拉瑞德愤怒地大喊。他跑到撬杆处,这次把树向上撬起,终于把它从父亲身上弄开了。他将父亲拉到一边,拉到雪橇附近。他的腿摔断了,但没有被树枝刺穿皮肉。让拉瑞德气愤的是父亲的残臂,他没有心理准备会看见父亲变得残缺。那是出入烈火,锻造铁器的手臂——

要烧一烧残臂。可如果父亲死了,那么做就没意义了。得先看看他还有没有气。

还有呼吸,他喉咙上还有微弱的脉搏。

好在伤口不流血了。现在重要的不是做点什么,而是带他回家。拉瑞德脑袋昏昏的,却本能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用了十五分钟,才将昨天砍好的树从雪橇上弄下来,又花了二十五分钟将父亲放上雪橇,他把所有毯子都盖在父亲身上,系好,然后跨上右首带头的那匹马,拉着雪橇颠簸着行进。

上路之后,拉瑞德才意识到自己不知道该走哪条道。一般情况下,他可以沿着最平滑的小路回家,也就是原路返回。可在领着其他人找树的过程中,他们走得太远了。眼下,最近的路就是一直走,可麻烦的是拉瑞德不确定该走哪边。换作是步行,他毫不费劲就能回到家,可现在他得确保找一条能容雪橇通过的平滑大路。

他乱了阵脚,脑袋糊作一团,拒绝清醒。最后,他仅剩的念头就是,只要离开小路就意味着离家更近,只要他足够清醒机警,能想起夏天时森林里的路,就能找到一条又快又安全的路回家,就能救父亲的命。

可他无法保持清醒。这会儿,马嘚嘚向前,雪橇吱吱滑过雪地,冬季的森林白茫茫一片,他根本无法集中注意力,无法保持清醒,最后,他的脸贴到了马脖子上。他绝望地抱住马匹,催促马儿快跑,快点,再快点,他对自己大声喊道。昨天晚上你为什么不睡?是你杀了父亲!埃文的脸在一片白茫中浮现,他站在每一个明亮的地方,紧紧握着燃烧的羊皮纸,身上已被火焰吞噬。

帮帮我,他无声地喊道。

“快来帮帮我!”他大声叫道。

詹森肯定在看,贾斯蒂丝肯定在听,可他们送来的不是奇迹,而是另一个梦。他看着面前的雪,骑着马儿穿过树林,可树林变成了沙漠,他的嘴巴很干,渴坏了。他变成了斯蒂波克,正处在他那钢铁之梦的尾声。

雨季迟迟不到,水箱里的水越来越少。上个月,就有三个罐子的水被喝光了。如今,充沛的水溢满沙地的景象在斯蒂波克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们终于找到了铁。他们用铜制和石制工具凿开崖壁,一直向内开凿了二十米。他原以为用不着凿得那么深,怀疑是自己搞错了地方,因为迟疑会造成巨大的损失。不过,要是他们一下子就找到了铁矿,太容易,也就失去了意义。还好,在抵达这里的第一年,他们将大多数时间都用于开沟挖渠,引来河水灌溉,以便沙地能出产粮食;他们砍伐了数英里外的硬木树,运回木头来建造棚屋。天堂市慷慨地赠予他们工具,詹森开着星舰送他们直抵南端的荒漠,还给了他们星舰上的足够一年之用的补给品。一切看起来都大有希望。

只是,每次他们一跑动,扬起的尘土就呛得人直咳嗽;水面上总是浮着薄薄一层土,逐渐沉淀成水底的淤泥,所以他们慢慢习惯了不搅动水箱或水壶。到了第二年,乎姆、维克斯和比灵轮流带队去开凿岩石。空气中常年尘土飞扬,到最后,人们都习惯了蓬头垢面,习惯了黝黑脸上留着白色的斑纹,习惯了晚上挖凿的人因吸多了含有砂砾的空气而不停地咳嗽。

而今,又遭遇了干旱。雨水迟迟不下,大风倒是如期而至,卷起了荒野里的黄沙和尘土。这里的风用肉眼都能看得见,斯蒂波克用手遮着眯起的眼,看着风如一堵墙般吹来,黑压压的,就跟海浪一样。雨季到了,却没有下雨,他们对雨水心存感恩;铁找到了,可铁什么都不是,只是一大堆没用的石头。

“又不能拿来吃。”比灵站在一堆铁矿石上说。

其他人听着,一言不发。一阵尘暴从铁矿石边刮过。

“更不能拿来喝。”

斯蒂波克不耐烦了。他在这样的会议上通常都不发言,而是任由年轻人自己得出结论,只在他们陷入僵局的时候提出建议。可这会儿,他很清楚比灵的话会引出一个怎样的结局,到时一切都完了,别指望再把钢铁带到詹森·沃辛的星球上。“比灵,”他开口道,“你说的话也不能拿来吃。要是你正在列举荒漠中没有的东西,把你的话也算上。”

几个人哈哈笑了起来,就连比灵也笑了。“你说得对,斯蒂波克。那我就不说了,用不着马上感谢我。”

他们又笑了。只要还笑得出来,就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斯蒂波克想。

比灵继续说:“大家都知道,我到南边去了十个星期,可自打回来以后,我还没对任何人讲过我看到的一切,只汇报给了斯蒂波克,他叫我什么都别说,因为那会让你们没心思继续干眼下的活。但话说回来,毕竟原则性的问题都是大家投票决定的,所以我觉得,你们应该自己来决定想听什么,不想听什么。”

他们都想听,听听他在南边的见闻;斯蒂波克垂着头,将那故事又听了一遍。比灵溯河而上进了山里,那儿的硬木茂密高大,有很多动物;他继续向上,最后穿过峻峭群山中的一个山口,终于出了山地,眼前是一个不一样的世界。那里没有裸露在外没有苔藓的岩石,浓密的青草铺在脚下,土地十分湿润;他走下远端的斜坡,进了一片异常茂密的森林,树上结着从没见过的果子,他尝了几个,味道好极了,但不敢多吃,怕吃到有毒的果子回不来,就没法把那里的情况告诉其他人了。

“河水就是从那儿汇入了大海。我去了海边,那里的沙地环绕着海湾,是环形的,清澈的海水一直扑到沙滩上。那里的果子和根茎数不胜数,一辈子都吃不完,根本用不着耕种。这可不是我瞎编的——我们失望的次数已经够多了——我说的绝非虚言。我在那里待了五天,有四天都下了雨,而且暴雨如注,雨点砸在海里,弄得海水四溅。不过大雨只下了一个小时,天就放晴了。这全都是实话!我走的时候只带了五天的食物,却在十个星期后才回来,虽然又累又饿,但绝不是饿了十个星期的样子,那里遍地都是食物!斯蒂波克知道,斯蒂波克早就知道那儿有这么丰饶的地方。我说我们应该到那儿去,我说我们应该住在那里,毕竟那儿太富庶了。但去那里并不意味着放弃钢铁,我们每年可以派一支远征队,带着大量的食物和工具回到这里,但我们的家人就用不着终年啃掺沙子的面包,用不着经常挨饿了。我们可以在海里洗得干干净净,喝清澈的河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