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第6/7页)
当天晚上,风停了。突如其来的寂静如大兵压境,沃辛镇的很多人都醒了,走到窗边查看发生了什么。他们看到,雪又下了起来,缓缓地,轻柔地,垂直落下。他们又回去睡觉了。
早上,新覆盖在街道上的积雪深达两英尺,一些人已经在扫雪了。然而大雪继续纷飞,他们只好放弃。得等雪停了,才能清雪开路。
但雪没有停。入夜之前,积雪已达五英尺深,那些住在远离镇中心的小屋里的人,可以听到他们的屋顶开始在积雪的重压下吱嘎作响。胆小些的人已经收拾好行李,前往沃辛旅店,恭敬地请求在旅店过夜。旅店主人马丁大声地嘲笑他们,但还是让他们在公共居室的炉火边摊开毛毯。人们在那里得以安然入睡。
那天夜里,冰封雪飘,却没有风能将屋顶的积雪吹落。刚入夜,就有一些屋顶在积雪的重压下坍塌。万籁俱寂,被掩埋的不幸者的呼救声被积雪吞噬,连他们一壁之隔的邻居都浑然不觉。
第二天早上,整座镇子鲜有房屋能在积雪的重压下毫发无损。黎明时分,许多人从木屋的残骸和厚厚的积雪下艰难地爬到地面。白雪纷纷扬扬,站在广场的另一端甚至无法看到沃辛旅店的高塔。而从更多的坍塌的屋子下面,没有幸运儿能爬出来。
中午,雪势稍减,片片雪花缓缓飘扬。下午两点,天朗气清,云开日见,苍白的阳光照向南面。两点半左右,第一批幸存者赶到了沃辛旅店。
他们来到二楼的窗口,马丁帮他们一个个爬进来。下午三点,又有二十多人来到公共居室。一些妇女因无法从废墟下面找到孩子而嘤嘤啜泣,男人们围坐在旅店的桌台边,呆若木鸡,一言不发。
起风了。北风刚开始还很柔和,但它带来的第一阵声响就让人禁不住摇头。
“雪。”一人说。人们旋即不约而同地冲向二楼临时搭起的大门。
“两个两个地走!”马丁嚷道。人们踏着雪鞋,冲出门外,朝镇子的各座房屋飞奔而去。用不着马丁提醒,面对倒毙在雪地中的危险,没人会单独行动。
很快,第一批人回来了,带着一个老妇人和一对小孩。更多的人很快回来了,但带来的都是住在附近的容易找到的人。风变强了,回来的人更少,有些搜救者无果而归。接着,又有两个人带回一个人来。
是修桶匠马特。他死了。屋顶塌下来时,他被砸得不省人事,躺了一天冻死了。公共房间里现在有六十多人,他们过来,围着马特的尸体。他的一条胳膊僵直着,随着冰一点点融化,那条胳膊也垂到地板上。女人们挡着孩子们的视线,但他们还是目睹了这个场面。接着,从楼梯上传来哀号。
是修桶匠太太和她的孩子们,搜救队刚把他们带回来。修桶匠太太大声哭号着,凑近丈夫的尸体,倒在了地上。她亲吻着丈夫的身体,哭喊着他的名字,试着温暖他的双手,直到终于确信他已经死了。她缓缓瘫倒,摇着头尖叫,那叫声似乎永远不会停息。站在她身边的人们看着这一切,仿佛尖叫声是他们自己发出的。最后,修桶匠太太悄然倒地,但人们的耳畔依旧回荡着她的哭喊声。
马丁的声音清楚地从楼上传来。“别哭了,夜深了。这样下去,你们只会在痛苦中迷失。”人们含糊不清地应答着。马丁的声音再次响起,更加响亮。“你们今晚别再出去了!”
接着又是一片安静。人们各自走回房间的角落里。
马丁走下楼,安排大家去旅店的其他房间。“待在公共居室里的人太多了,尽管在这寒风之下,抱团取暖或许会更好。”人们拿着从废墟中抢救出来的少许物品,拖着身子,各自回房休息。马丁看到了马特的尸体,他让两个人把他抬到了一个冰冷的房间。听到马丁的要求,其中一人放声大笑,“冰冷的房间,难道这儿还有不是的吗?”
第二天早晨,旭日东升,风也暂停了嘶吼,化为缕缕轻风。十点,风向调转成南风。理发师萨米对马丁说,“雪慢慢就会融化了,马丁大人。”
马丁同意。很快,幸存者们又两个两个地穿梭于雪地,他们回到残存的家中,太阳和微风正一点点地融化着积雪。
但这一天,他们收获的只有悲伤。只有三个人幸存下来。旅店门前,成堆的尸体呈现在人们眼前。夜色降临时,旅店外已找到的尸体比旅店里的幸存者还多。他们数了数,七十二人幸存,八十人殒命,而整座镇子还有一半的人不知所终。
一天的搜救工作令他们精疲力竭。尽管值得悲伤感怀的人和事都比前一天要多得多,但人们不再哭泣。他们分散在各个房间里,踱着步,不时交谈问答,但外面横七竖八堆着的尸体是谁也绕不过的阴影。如此巨大的灾难使他们顾不得独自悲伤。沃辛镇的三百居民中,只有七十二人活了下来。再找到幸存者的希望已微乎其微。在积雪中待了一天一夜的孩子们大声咳嗽着,但父母们无能为力,他们也身患冻疾,自身难保。
理发师萨米在给马丁帮厨。他慢慢地搅着汤,轻轻吹着口哨。汤煮开了,他把锅从炉火上端开,放在一边用文火慢炖。
“只有一个好消息。”萨米自言自语地说,“食物不会短缺。我们的食物多的是,足够沃辛镇的幸存者们过冬了。”
店主太太漠然看着他,径自去切肉。店主马丁从大桶往小桶里倒酒,没好气地说,“明年春天种地的人手太少了,秋天收获的人手也太少了。很多在城里活了大半辈子的人得回去种地,不然就得挨饿。”
“你肯定不用。”理发师萨米说,“你毕竟还有这家旅店。”
“要是没有人住,没有粮食,”马丁喃喃道,“要旅店还有什么用?”
他们把晚饭端到公共居室里,一个男人正背着一个刚刚撒手人寰的女人往外走,马丁他们站在一边让他通过。
“没人给他搭把手吗?”马丁问。
“他不让。”一个女人轻声说。接着,大伙围成一团,马丁和他太太开始分发食物。人多汤少,女人和孩子们喝完后又来加汤,男人们则用酒把碗斟满,说酒比稀汤更让他们暖和。
马丁正在给男人们倒酒,这时,一双手抓了抓他的衣袖。
“自己动手,”他说,“我只有两只手。”但回答声并不是成年人的声音。
“爸爸。”阿莫斯说。
“你起床干什么!”马丁把桶放到一边,男人们迫不及待地把杯子放到下面,接住溢出的酒。“想活命就回床上去。”马丁说。
阿莫斯虚弱地摇摇头,“爸爸,我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