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八章 同心签(第4/8页)
近在咫尺的咆哮,腥臭的热风喷在脸上。转瞬间,耳畔尽是风声剧烈呼啸,宛如龙吟。没有疼痛,却有无数的木屑碎片溅到脸上来,激得他睁开了眼:头顶悬着只庞然巨龙,利齿正在缓缓咬合,木屑飞溅中,剩余的半个熊身被狠狠甩向一旁。熊皮之下,原来竟然是木制的傀儡。
这话刚脱口而出,他便被一物呼啸而至,生生当胸贯穿,钉在了地上。那是一枚还在兀自颤动着的白羽箭。舞姬们的尖叫声中,鲜血在甲板上缓缓蔓延。
赵瑗手指在剑柄上缓缓合拢,又慢慢地松开了。他叹了口气,抬起脸来,整个脖子都暴露在熊口之下,闭上了眼睛。
赵瑗站起身来,望见西子湖边装饰着纱帐的渡口边,聚集了黑压压的一片军队,将士们手中俱是朱弓白羽,沉默不言。率军的是个白发白须,全副武装的老将军,背后一面大旗,写的是个吴字。
“熊还在,阿瑗!”赵珩在远处命令道,“快拔剑!”
琅琊王噗嗤一声笑出来:“难怪吴贵妃今天抱恙没有出席,果然还是逼得太紧了些。”
一柄短剑却被人掷了过来。
“国丈大人,你吴家世代忠烈,今日却是要弑君不成?”官家气得声音都在抖。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老臣不敢!老臣眼看风烛残年,女儿嫁与圣上多年,却只得璩儿一个外孙。求官家立刻下旨,封我璩儿为太子,老臣便是被圣上千刀万剐,也无怨言!”
一瞬间,他只觉得荒谬得想笑。自从赵璩被过继为第三子以来,自己有多久没有跟官家共乘过了?当年他独占着那个位子的时候,何尝想过会有今天?
琅琊王摇了摇头,做着口型,似是一个“太蠢”。赵瑗见父皇转过身来,双目都布满血丝,目光在人群中搜寻,一下子定在他身边的赵璩身上。
他只觉得四肢冰凉,肩膀上原本滚烫的疼痛,竟然完全不知去向。我也是你的儿子。他断断续续地想着,看着父皇的背影。是了,父皇不知道他也在这里,要出声才能叫他知道,我还没有死——
“璩儿。”他父皇眼神疯狂,声调却异常平静,“到阿爹这边来。”
赵瑗傻傻地跪在原地。
赵瑗想要抓住赵璩,但却被赵璩挣开了。他眼睁睁看着赵璩朝父皇跑过去,叫父皇抱了起来。曾经他也被父皇这样高高举起来过,他如今摔了下来,知道过痛楚,但赵璩太小,他对此一无所知。
眨眼间,赵瑗叫人朝旁边一掀,怀中顿时一空。来人抢过了赵璩,抱在怀里,头也不回地跑走了,一边还急切地喊着:“璩儿,我的儿子!快叫御医过来!”
“这就是你的乖孙儿。”官家将赵璩抱在怀里,他一步步走向船舷,伸直了手臂。赵璩在皇帝手中踢着腿,悬在西子湖的重重波涛之上。
但他咬住了牙,更紧地护住了弟弟,重复道:“他一定会来救我们两个的。”
“阿爹!”赵璩喊起来,“害怕——”
热气腾腾的血盆大口就悬在他们两个的头顶,那个站在熊的肩膀上的戴面具的男人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薄唇紧紧地抿着。视线交错的一瞬间,赵瑗只觉得肩膀上又开始了滚烫,心中越来越难耐,恨不得能立时抓开皮肤,将那下面暗藏之物活生生地扯出来。
“朕一松手,你吴家便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满门抄斩——”官家嘿嘿地笑着。
“父皇会来救我们的。”他镇定地说。
“官家是要用我孙儿的心做菜!我吴家早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全身都在因为恐惧而颤抖,声音却异常镇定。自视野的边缘,他已经望见官家从镇殿将军腰间抢过了剑,朝着这个方向跑了过来。
“从来没有人要挟过朕。”官家平静地松开了一只手,“今日也不会例外。”
“嘘。”赵瑗轻声说,“别动,别发出声音。”
他还要松开另一只手,却叫一人从背后用剑柄击中了后脑,顿时软软地倒了下去,那人眼疾手快,将正要开始下落的赵璩托在了手里,回头朝船上还没有反应过来的镇殿军将士们喊:“还不赶紧过来帮忙!?”
赵璩在他怀里,踢着腿想要挣脱出来。他缓慢地改变了姿势,将弟弟整个护在身体下面。
角落里的琅琊王露出了一丝满意的微笑。
带腐臭味的唾液滴落在他的肩膀上。
赵瑗将昏过去的官家小心地放回了龙椅上。赵璩受了惊吓,在女官怀里哭着,琅琊王闲闲地在一旁喝酒,谁问都只是摇头,因此镇殿将军只得过来跟这个二皇子商量。
远处传来整齐的奔跑声,金甲摇曳,是镇殿军正在赶来,而巨熊并不在马车周围——所以赵瑗一时无法理解父皇喊声中的急切仓皇。但他立刻听到了浓重的喘息,正在缓缓从身后逼近。
“老吴将军的人马控制了西子湖岸所有的渡口,我们现在无法靠岸。若论人数,也不是他们的对手。但只要皇子一声令下,末将愿与他们拼命——”
“我的剑呢!”他听到父皇喊,“我的璩儿,我的璩儿!”
“不必了。”赵瑗疲惫地摇手,“对方是弓箭手,我们却连个盾牌都没有,完全是活靶子。”一边说着这样的话,他却站了起来,完全暴露在敌军的视线里。
赵瑗几乎是下意识地认出了那是赵璩,径直朝它扑了过去,但冲力太大,只得将赵璩举在上方,连带自己活生生地滑出去好远。这一下,他只觉得整个脊背都在火辣辣地痛。但他很快清醒过来,望见远处残破的马车,官家正在其中挣扎,试着站起来。
“老吴将军,若我没有记错,所率的是当初曾守卫汴京的神策军,大都是江北子弟?”
琅琊王虽然扣住了他的手腕,所用的力道却并不大,他轻轻一挣便脱开了。但眼前的巨熊已经扬起了掌,只轻轻一挥,那四匹拉车的马便成了冒着鲜血的肉块,同时,飞出的还有一只裹着衣服的团子。
“……又如何?”
赵瑗努力朝明黄色的马车一点点接近。
“如此,想必每一个人,都有留在故土上的父老乡亲吧?为护我宋室渡河,你们将母亲跟妻子都留在了失地上,不知道她们是否也在翘首以盼,等待着你们回去?”
“你看错了。”琅琊王冰冷的吐息就在他的耳后,缓缓重复,“没有人在熊的肩上,只是场意外。你一时眼花,看错了而已。”
原本拉满的弓弦放松了下来,弓箭手们开始左顾右盼,却躲避着彼此的眼睛。
赵瑗的手腕却被扣住了,另一只手落到了他的眼睛上,挡了个严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