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霜降(第15/18页)
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说道:“你这马怎么回事,就爱欺负小白。”
他想了一想,无可辩驳,只得躬身道:“我替它赔礼了。”
她扑哧一笑,便也下马,将小白缰绳放开,任它自去吃草。他却忽得想起一事来,说道:“你的马也不怎么喜欢我的马,但是你的马和你家公子的马,却甚是亲密。”
他每每想到捉住韩立那晚,她与那崔公子并辔而去,心中就难免一阵阵泛酸。她却白了他一眼,说道:“我的马与公子的马,乃是同一匹牝马隔年所生的两匹小马驹,当然亲密。”
他心中一喜,终于释然,她却又道:“就没见过你这么小气的人,连马都要计较。”
他说道:“你也见着了,我遇见旁的人,旁的事,都挺大方的,唯有与你有关的事,不知为何,却总是小气起来。”
她本来想再白他一眼,但不知为何,心中一甜,但不再计较。他却胆子大了一些,见四顾无人,伸手就牵住了她的手,她将他的手甩开,问道:“你今日约我出来,有什么事吗?”
他虽然被她甩开手,却仍是笑嘻嘻的,说道:“没事就不能约你出来吗?”顿了顿,说道:“再过几日,我就要去建州了,你说不得也得随你们公子往东去接应崔大将军,咱们只怕有好些时日,不得相见。”
说到此处,他脸上神色不由甚是怅然。她伸手牵住他的手,说道:“戎马倥偬,乃是常事,虽然一时不得相见,但你可以给我写信,我也可以给你写信。再说,将来还怕没有相见的时日吗?”
他反手握住了她的手,低声道:“可是我会很想你。”
她默默与他执手片刻,方才也低声道:“我也会想你的。”
两个人心下皆是怅然,只见黑驹被拴在树上,不断嘶鸣,那小白偏又促狭,一边吃草,一边故意在黑驹不远处踱来踱去,黑驹不断想要挣脱缰绳,但李嶷将缰绳系得极紧,黑驹打着喷鼻,似乎十分不满,却又无可奈何。
两人看了一会儿两匹马,只觉得好笑,她忽然道:“要不,把你那黑马的缰绳还是解了吧,我看它都要把鼻子挣出血来了。”
他道:“我的马有名字,叫小黑。”
她略感意外,说道:“这名字……”
他道:“我刚刚给它取的。”又道:“你的马叫小白,我的马当然应该叫小黑。”又说:“你别可怜它,一旦把它解开,它一定就去欺负小白。”
她又气又好笑,斜睨了他一眼,说道:“呸,平日里看皇孙挺稳重端庄的,偏要说这么轻薄的话。”
他浑不以为意:“那做皇孙在人前,可不得稳重端庄?在你面前么,我不是什么皇孙,只是十七郎罢了。”说到此处,忽地想起来,说道:“你还从来没有叫过我十七郎呢,快叫一声听听。”
她本来在给他做护腕的时候,一针一线,绣出“拾柒”两个字来,但此刻听他这般说,却脸颊发热,说道:“那不能,我还是叫你殿下吧。”
他说道:“那不行,你若叫我殿下,我可就觉得太生分了,咱们都要好长时间不见了,你难道不该叫我一声十七郎吗?”
她心想,其实叫他一声十七郎也是无碍吧,毕竟镇西军上下,从裴源到最寻常的士卒,都称他一声十七郎,但不知为何,这三个字便如烫嘴一般,无论如何,都叫不出口。
她素来是个爽利的人,不知今日为何,竟然纠结起来。他见她有为难之色,不忍再逼迫,心想反正不管她是不是叫自己十七郎,自己是可以叫她阿萤的。正在此时,忽然颊上一凉,他抬头一看,原来竟然下雨了。
她嗔道:“你真选的好日子,偏就下起雨来。”
他是斥候出身,预知天气对他而言,也不是什么难事,偏就选了这么一个日子,适才还风和丽日,此刻就下起雨来。
他浑不以为意,说道:“我知道这左近有人家,咱们去避一避。”当下两人拉过马,上马径直朝东南方向而去,那雨淅淅沥沥,下得并不甚大,但深秋之雨,侵衣寒凉,幸而不过驰出里许,便看到一带土垣,掩映着一户人家。
两人下马,叩着柴扉,扬声询问,久久不见主人回应,当下便推门进去,只见院中寂寂,只有一棵偌大的柿子树,树梢七零八落还挂着些未让鸟雀啄食的柿子。
两人把马拴在檐下,进屋看时,只见房舍之内,器物犹存,但衣裳被褥之类已尽皆收拾一空,桌椅榻上落了薄薄一层灰尘,显然颇有一些时日无人居住。想是近日战乱连连,主人家已经阖家逃走了。
李嶷看屋内有灶,檐下堆着柴禾,就抱了一些柴禾进来,生火烘烤湿衣。一生了火,顿时就暖和起来。他见院中树上还挂着几个柿子,就摘下来,洗干净了,拿与她吃。
阿萤见那柿子不过半拳大小,但遍体通红,皮薄剔透的似能看到果肉,撕开了外皮尝了一尝,并无涩味,于是捧着一只柿子,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李嶷让她坐在灶前,一边吃柿子一边烘烤着湿衣,然后自己出去转了一圈,不多时便带回一些菜蔬,并柳条串着的两条鱼,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捞的。
她吃了两个柿子,却把余下的柿子都洗净并剥开皮,放在粗陶大碗里,等着他回来吃。见他带着菜蔬和鱼回来,便笑道:“君子远庖厨,殿下这是要亲自下厨了吗?”
他从碗里拿了她剥好的柿子吃,柿子清甜,他心中喜悦,只觉得她剥的柿子比蜜还甜,笑道:“被雨困在这里啦,不如烤干衣服,再吃饱了回去。”
当下又去寻得井水,挑了清水来,一边清洗菜蔬,一边又在院中寻了块石板好剖鱼。
她坐在灶前看他忙碌,心中不由生起一种淡淡的安然之感,看着他将鱼剖好洗净,走回灶边来,利索地整治菜肴。
灶台之上虽放着盐罐,但盐素来贵重,主人家逃走的时候,早就将盐都带走了,他打开盐罐看了看,勉强从罐壁上刮下一点点盐粒,就放在鱼肚里,他动作麻利,不一会儿就将菜肴收拾出来,又在火里扔了几个芋头,等烧熟了吃。
她早就将桌椅擦拭干净,又洗净了碗盘竹箸等物,等他做好了菜肴,两人坐下,不由相视一笑。
这顿饭虽然缺油少盐,但两人吃得甚是香甜。等吃完了饭,李嶷坐在灶前,烘烤着背上的湿衣,只见她素手纤纤,十分仔细地在檐下淘洗碗箸,只觉得心中无比安宁。他幼时在家中颇受冷落,待稍年长,便去了西陲边地,隐姓埋名,从小卒一步步军功累积,什么苦都吃过,命悬一线,万分危急之势,也频频经历过。尤其去探黥民王帐的那一次,可谓九死一生,险些丧命在大漠之中,但他素来不畏惧什么,因为在这世间,他其实无牵无挂,只不过坦荡地活着罢了,纵送了性命又有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