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霜降(第16/18页)
自从孙靖谋逆,他率镇西军出牢兰关,一路各种大战小仗,每次皆是冲锋在前,也丝毫不以自己性命为惧,便是也因着这份了无牵挂。裴源,甚至裴献每次都劝谏自己,为了大局,爱惜自己一二。但他从来也不以为意,何谓大局,权柄?功业?甚至,要谋取这天下?就像符元儿最后的言语,还以为他会与那崔公子相争,但那些东西他丝毫不放在心上,从来也无人知晓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从前他也不打算说给任何一个人听,阿源是很好的,从十三岁就和他一起在镇西军中,他知道在阿源眼里,十七郎就是殿下,眼下又是镇西军的统帅,更是平叛王师的主帅。他样样出色,带兵打仗又厉害,是个称职的主帅,是他们裴家父子要拥护的主上。他与阿源是有着近乎手足之情的,但也就是这样,反倒有些话,不能同阿源说。
镇西军中的同袍,他与老鲍最为要好,但一样的,那是同袍,纵有些话,也是不能同老鲍说的。
这世间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并不想做什么殿下,他只是想做牢兰关里的十七郎而已。
陷杀庾燎数万大军,他心里只有厌倦,战争杀戮,血流遍野,有何可喜。但这般大胜,震动天下,挽救危局,皆是他应为之事。
应为之事他从来都做得很好,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自己不喜,十分不喜,但又不得不在人前人后,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今日午后,看着她在檐下洗碗,他忽然就觉得,若这样的辰光,能长久一些该有多好啊。可以烧菜给她吃,吃完看她在檐下洗碗,就如同这世上千千万万人的一般,过着寻常日子。
她洗净了碗,转过身来,见他正望着自己怔怔地出神,不由问:“你看什么?”
他一时有几分愣神,过了片刻才说:“你洗碗挺好看的。”
他从来是很聪颖的,不知为何,近日在她面前,总有些傻乎乎的模样,她却是懂得的,就在他身边坐下,倒了一碗热水递给他喝,说道:“以后有机会,我常常洗碗给你看。”
这句话,其实说得也傻气,她也是素来聪明的一个人,但在他面前,也能说出这样的傻话来。他不由牵住了她的手,两个人看着灶间燃烧跳动的火焰,静静地出了一会儿神。
过了片刻之后,只听他说:“阿萤,我今日好生欢喜。”
她也点了点头,轻声说:“我也是。”
檐外的雨下得越发大了,渐渐雨珠连成了线,院子里积了薄薄的一层水,雨珠砸下来,冒起一个个圆圆的泡泡。
他说道:“我从小,就不得父王喜欢,那个时候,就觉得王府里头,真冷清,没有半点意思。兄长们都有生母照应,就我,只有一个奶娘,被兄长们百般欺辱,父亲不分青红皂白,定然是回护兄长,拿我是问。那时候我就下定决心,一定要走得远远的,还没满十三岁,果然让我找到了一个由头,把礼部侍郎的儿子揍了一顿。那小子不是什么好人,仗着家里有钱,在街坊里欺负女娘,我就把他打了。这下可热闹了,他家哭哭啼啼闹上门来,我父亲把我揍了一顿,但我趁他们没防备,晚间又偷偷溜出去,把那小子的腿打折了。这下子连先帝都被惊动了,于是下旨,把我发往镇西军。走的那天府中人人额手称庆,都觉得我走了,是府中少了个祸害。我心中痛快,心想你们都不知道,我是故意的,我也早就不想在这府里待了,甚至,我也不想待在西长京了,我要走得远远的,走到没有一个人认识我的地方去才好。”
他说起这些往事,语气甚是轻描淡写,但她心中明了,只是用手指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背,那个决然不顾而去的小小少年,心里其实很苦吧,那个家里没有一个人对他有家人之情,他心里其实很难过吧。她忽然很想张开双臂抱一抱他,虽然如今他已经在万军之中,但他其实一直很孤独吧。
“我以为这辈子我都可以待在牢兰关了,那也是逍遥快活的。”说到牢兰关,他眼中顿时有了异样的神彩,“我喜欢牢兰关,那里天地辽阔,有草场,有大漠,有一望无际的瀚海,还有雪山。牢兰河水就是雪山融化的雪水,渐渐汇流成河,夏天的时候,天时那么热,牢兰河水也是凉的,等到冬天的时候,整条牢兰河都冻结实了,我们会在河上凿一个冰洞取水。有时候,能看到雪豹来喝水。雪豹和寻常豹子不一样,它皮毛上长满了斑点,在中原,可没这样的豹子,军中众人常常说笑,说这样一张雪豹皮,若在中原,怕不要值万金。但没人去猎雪豹,它太神气了,也太漂亮了,真是兽中之王。冬天的晚上,天色是青黑色的,有月亮被雪地反光,映得光亮一片,在关隘上就能看到雪豹悄悄地走到河边,它饮水的时候甚是警觉,总是时不时会竖起耳朵,听着周遭的动静,稍有不对,它就会跑掉。它奔跑的时候可太快了,像闪电一样,再好的弓箭也追不上它,它的爪子在雪地里踩出印子,特别大,比我的手掌还要大。它可太机灵了,有时候它来喝水,城隘上的岗哨都不能察觉,只有第二天看到雪地里的爪印,才知道它来过了。”
她想到极西极北那样苍凉之地的雪夜,雪光映衬,雪豹竖着耳朵在河畔饮水,朔风呼啸,卷起雪花,那雪豹饮饱了水,便矫健地跃入茫茫雪野,风雪遮掩了它的去处,唯有雪中留下一行爪印,那番场景,甚是动人。
她觉得他真的像他口中的那只雪豹,聪明,机警,快如闪电。但这话她不好意思说,只道:“将来有时机,你带我去看一看那雪豹。”
他点了点头,说:“好。”
她不知不觉,已经依偎在他肩头,只觉得他肩背宽阔,甚是让人安心,他伸出手臂,将她揽入怀中,虽然是第一次,却如同曾经千万次一般揽她入怀,如此自然,如此熟稔。
他说:“阿萤,我其实不在意那些所谓功业。”
她沉默了片刻,说道:“但为身份所拘。”
他点了点头,长长呼出一口气,说道:“没错,为身份所拘。”
孙靖谋逆,先帝及太子、诸王皆身死,他被镇西军拥护成为勤王主帅,于国,于族,于家,甚至论到为人子,他都该尽自己的应尽之力。驱除孙靖,平定叛乱,救出父亲梁王,光复大裕王朝。
“我想过了,太孙迄今并无音讯,没有音讯,其实就是好消息。”他说道,“韩畅素来是个机智又忠心的人,他既然护卫太孙逃走,那么一定千方百计,会保护太孙周全。等到战局稍稳,我便多遣些人才,寻找太孙。如果彼时已经收复西长京,那就再好不过,拥护太孙返京登基,若是彼时还未收复西长京,也没什么打紧,太孙可以先登基继位,我再护卫他还朝。等到了那时候,朝中大定,我就可以回去牢兰关,继续戍边西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