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霜降(第17/18页)
她听他一句句说来,心中颇不以为然,但此时此刻,是这般宁静安详,她实在不忍心出言打破,便笑着说:“那我就希望十七郎,可以称心如愿。”
她说出了这句话,起先他犹未察觉,只点头笑道:“那我就谢你吉言了。”说完这句话,他才猛得反应过来,说道:“阿萤,你叫我十七郎啦。”
她见他欣喜的模样,倒好似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一般,本来她没觉得什么,被他这么一说,倒有一分不自在了。她便笑着岔开话:“你刚才同我说了牢兰关,我还没同你说过营州呢。”
他喜滋滋地道:“营州我喜欢。”
她道:“你都没去过,你怎么就喜欢营州?”
他说道:“营州有你啊,我当然喜欢。”
他说得那般坦荡自然,她心中一甜。
说起营州,她眼中亦有了异样的神彩,营州亦是天地开阔之地,而且不比西北荒凉,营州水草丰茂。
“我阿爹常说,营州黑土丰饶,种什么,长什么。”她说道,“也确实如此,随便撒点种子,便生得好庄稼,也因是如此,揭硕人虎视眈眈,总想抢了这片地,好放牧生养。”
她又说起营州的春天来:“在我们营州城外的山上,漫山遍地都是野杏花,春天的时候——营州苦寒,春天来得晚,总要四月,山上的野杏花都开了,整个山头都是粉色的,可好看了。”她笑着同他说:“等将来有时机,我一定带你去看那些杏花。”
他悠然向往了片刻,说道:“漫山遍野的杏花,一定好看。”又说道:“西长京外有乐游原,原上也遍植桃李杏花,春天的时候,从乐游原上,还能俯瞰西长京。站在乐游原上,西长京参差十万人家,城池宫苑,皆在眼底。而乐游原上,春日花开,灿若云霞。从西长京中遥遥相望,都觉得如同仙境一般,仿佛神仙之地。”他笑道:“我小的时候,最喜欢从家里悄悄溜出去,去乐游原,在家里百般烦恼困苦,但是到了乐游原上,那些烦恼就抛诸脑后,就像它的名字一样,乐游原,我想天上的白玉京,应该就像乐游原一样,有花,有树,有水,有山川,是何等逍遥快乐之地。”
她也悠然神往,说道:“我还没有去过西长京,更没有去过乐游原。”
他道:“到时候我带你去。”他又说道,乐游原上有一片茂林,穿过茂林有一个湖,那里绝无人迹,是他无意中发现的,甚是幽僻。
他笑道:“我小时候有好些玩意儿,怕家里发现,都藏在乐游原那湖畔的树林里。受了委屈,心中百般不快活,就跑到那湖畔对着水,大喊大叫,发泄一番,也不觉得委屈了,现在想想,虽然幼稚,但还好有乐游原。”
她拉着他的手,说道:“若是小时候,我能认得你就好了。”
他心中感念,知道她是希望小时候若能认得自己,定然不会让自己觉得那般孤独,但是无甚要紧,反正现在他已经遇到她了。从前的孤独都过去了。
他心里的喜没人可说,他心里的忧没人可说,但已经过去了,他终于遇见她了。
两人静静的又执手依偎片刻,她忽地想起一事,便问道:“咦,怎么没听见马叫。”
他们本来将两匹马皆拴在檐下避雨,想那小黑一见了小白就要厮咬,但避雨要紧,厮咬就厮咬吧。但偏生此刻才留意,外边静悄悄的,只听见哗哗的雨声,并不闻两马厮咬之声。
两人起身,推开窗子一看,只见小白乖乖地避在檐下,那小黑偌大一匹黑驹,却在外头淋雨,见两人开窗,小黑打了个喷鼻。李嶷以为它是被小白赶出去的,当下又气又好笑,便出去牵了缰绳,要将它拉回檐下。谁知那黑驹扯着缰绳不肯过去,李嶷细看,只见檐下堪堪只能横着避一马,若是两匹马都在檐下,要么两匹马头颈皆在露天被雨浇,要么就是两匹马后蹄屁股皆要被雨浇。
李嶷一怔,过了半晌方才哈哈大笑,拍了拍黑驹的马颈,再不管它,径直回到屋中。阿萤在窗下看得分明,也明白过来,却也是又气又好笑,对小白道:“你就不能大方一点,让一半给它,大家同甘共苦。”
小白一双大眼睛看着她,长长的睫毛忽闪,显得十分无辜的样子,仿佛是在说,它愿意让我避雨,你说我做什么。
灶间的芋头烤熟了,传出一阵阵香气,两个人剥了芋头吃,滚烫糯甜。她脸上吃得都是黑灰,他一时起了促狭之心,趁她不备,悄悄用手指蘸着草木灰,出其不意,突然伸手就在她嘴角画了两撇胡子。她大为恼怒,拿着芋头皮就砸向他:“真是没良心,你的马都知道让着小白,你却不让着我。”
他一边笑一边躲闪,说道:“那不能让,我倒宁可你恼我、记恨着我呢,将来好长时日不见,你想起我来就生气,岂不是没那么难过了。”
她听闻此话,不由怔了一怔,手也慢慢放下去,是啊,今日欢愉何其短暂,有好长一段时日,只怕他们都不能相见。
她拿了一块芋头,出去喂给小黑吃,小黑高兴地抿耳甩尾,吃了芋头,又伸出舌头舔她的手。小白看得都生气了,“希聿聿”一声长嘶,似在警告小黑。但它的缰绳被系得很短,再说了,它是一匹漂亮的白马,也不愿意走到稀烂泥泞的雨地里去。
李嶷在窗前,看着她在晶亮的雨丝中,喂小黑吃芋头。她回过头来对他一笑,她的眼睛比雨丝更为晶亮,仿佛汇聚了这世间所有的光。
天色渐渐黯淡下去,雨也下得小些了,似牛毛,似细芒,过得片刻,雨丝更细了,渐渐变成了雾气一样,若有似无。
他们该回去了。
她要返回洛阳城中,他要回去镇西军的营地,他便将她一直送到渡口。这里是僻野之地,洛水上的渡口不大,船更小,渡夫无奈,先将她的马载了过去。
他心里还有很多话,千言万语,都想说给她听,但又觉得,都不必说了,因为她明白,她懂得。
她心里也有很多话,但也知道不必说,因为他明白,他懂得。
两人站在渡口,暮色苍茫,极远极远处似有人烟,淡青色的烟雾四散开去,融在似有若无的暮霭里。深秋时分,临夜已经十分寒冷,何况适才又下过雨,只见洛水茫茫,水面上泛着细白的水雾。水畔芦荻诸物皆已经衰败枯黄,越发显得离意萧萧。
他听见“咿呀”的橹声,是渡夫摇着橹回来了,就要渡她过河去了。他心中有万千不舍,最后终于只是伸手捏一捏她的手,说道:“保重。”
渡船已经靠岸,渡夫招呼着她上船,她忽然从怀中掏出一物,就在他眼前晃了晃,他看得分明,正是自己那根系着明珠的丝绦。她曾经骗他说丢了,果然她还好好收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