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5/6页)

但吕其知道,首长肯定是听进去了。但听进去后会怎么样,吕其还是吃不准。首长该不会是认为我还在为十几年前的事耿耿于怀,想借小宾馆的事,给他姓马的暗中使绊子吧?

那件事,吕其可能真的这辈子都忘不了,包括它的每一个细节。

那是一次发射任务前的例行检查。当时,吕其是某系统指挥员。当程序走到各系统检查时,吕其一昏头,就跳过一道口令,跃过一个中间环节,在本不该打开阀门时,提前下达了打开的指令。这时候,假如操作手头脑清醒,听出是误口令,他有责任及时提醒指挥员,把错误的口令纠正过来。但操作手也在那一刻昏了头,没有发现误口令,手就摁在了电钮上,将不该脱落的阀门真的让它提前脱落了,不偏不倚打在火箭发动机的大喷管上,砸了一个很深的坑。这件事被定性为一起重大事故。按理说,事故的责任应由两个人共同承担:指挥员和操作手。但处理的结果却不是这样,板子只打在吕其一个人身上,让他独自背了一个警告处分。

事后,马邑龙告诉说,这次处理意见是我提议的,也是我坚持要给你处分的。我认为你的责任比操作手大;一个指挥员,不该有这种失误,不然就不配当指挥员。

这家伙倒是直来直去。

可吕其不明白,马邑龙干吗要跟自己说这些,而且还说得这么清楚,是想让人心里记恨他吗?吕其没把这些话说出来,他说出来是另外一番话:马总师,你说的对,我接受处分,吸取教训。

马邑龙说,这个态度好,别背包袱,好好干,不要因为这件事影响后续工作。

吕其点点头。他想,我不好好干,还能破罐子破摔吗?何况我这罐子还没摔破呢!咱们走着瞧吧。

事实上,吕其的确没有因为处分影响了后续工作。他仍然十分努力。但是,如果不受这个处分,按正常走的话,吕其到年底时该调副团,衔、职、级全套“班子”跟着一起进。现在,这一切全没了他的份。

他心里的滋味可想而知。但他没让自己的情绪有一丁点的流露,而是咬紧牙关去干,并时时告诫自己别再出一点儿纰漏。这样到年底年终总结时,又是马邑龙提议,给他记三等功一次。这算什么?这不是打一巴掌又给一颗糖豆吗?立一次三等功奖一床毛巾被,能弥补受一次处分的损失吗?差远了。吕其没法领马邑龙这份情,他硬忍着没当场把毛巾被扔到垃圾桶里去。拿回家后,随手就让老婆送到街道去当救济品了。

这就是吕其和马邑龙当年的故事。

当推土机的引擎吃力地轰鸣和大呼小叫的人声混成一片时,吕其才发现自己走神了。

定睛望去,是一台推土机陷进了泥潭里,干吼着,在泥石里打滑,进不能进,退不能退,所有人都在一边呼着喊着,干着急,使不上劲。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反倒让推土机手没了主意,眼看着机身在泥石中越陷越深,这把开推土机的小伙子吓得不敢动了。他正愣着不知怎么办的时候,车门打开了,有人朝他吼道:下来!就你这点尿水,你给我下来!

小伙子脸色蜡白地推开门,还有点犹豫下还是不下,结果被朝他吼叫的人一把拽了下来。

上去的是马邑龙。只见他握紧操纵杆,脚轰油门,先往左冲,不行;又往右突,还不行;便干脆来了个以退为进,挂起倒挡连退几米,然后停下来,运足气,铆足劲,一脚狠踩下去猛轰油门,只见推土机的巨铲卷地毯似的把半潭泥石卷起来,怒吼着向前拱去……

围观的众人像在礼堂里看演出似的鼓起掌来。

这小子,真有他的!问题是他什么时候学会开推土机的?吕其心里涌起一丝酸意。

袁总来了。他是从铁路那边过来的,气还没喘匀,就让吕其把苏晴找来。又朝四周看了看,问吕其:马邑龙人呢?

他呀,正在那边开推土机呢。吕其话里有话。

乱弹琴,这里是缺推土机手还是缺指挥员?

这……吕其还想说什么,却看见苏晴到了,他便把话咽了回去。

袁总,您找我吗?苏晴问。

瞅着苏晴一副小泥人的样子,又穿了件大雨衣,袁总禁不住又想笑,苏晴呀苏晴,你干脆改叫苏雨算了。

苏晴倒也大方:如果叫苏雨,能让老天爷放晴,我个人没意见!

吕其也跟着开起玩笑来:我看苏晴苏雨都不合适,该叫苏泥。

苏晴说:今天怎么了?我是得罪哪位首长了,怎么都看我不顺眼?

袁总说,我们这是惭愧啊,这么大雨天,还让你们这些女同志跟着来遭罪,于心不忍哪!

吕其也跟上一句说,是的是的。要不是人手紧缺,决不会让你们跟男同志一样累死累活。

苏晴说:首长有这份心,我们女同志就很感动了。首长,找我有什么指示?

袁总仰起脸问道,你看看老天爷什么时候能把这漏洞给我堵住啊?

苏晴也故意仰起头,十分认真地说:袁总,我可不是故意要给您泼冷水啊,这老天爷八成是睡着了,指望不上了!

袁总眉头拧成一个小疙瘩,看着苏晴不再说话。

首长,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袁总朝她挥挥手,让她走。

苏晴正要转过身离去时,差点迎面跟一个人撞个满怀:马邑龙。她几乎没认出他来,此时的他已经完全成了个泥人——一尊刚刚从模子中倒出来的泥塑!要不是他朝她一笑,露出一口她所熟悉并暗暗欣赏过多次的整齐的白齿,她简直会吓得跳起来。事实上,在四目相对时,苏晴愣怔片刻后,侧身从他身旁走过后许久,她的心都在怦怦乱跳,血呼呼地涌上面颊,心跳得快要蹦出来。有股熟悉的气味一下环绕过来,这让她想起最初一次接触这气味的时候。那时,军训还没结束,有一天,伙房断了煤,队里组织他们到一个深山老林去捡柴火救急。她捡了一大捆干柴火,硬是从山上背下来。她的肩从来没扛过东西,真不知那会儿哪来的力气。回来洗澡时,看见肩膀又红又肿,当时浑然不觉,后来却痛了好几天。就是那天上山,因不小心,脖子上扎了一枚刺,痛得她眼泪都出来了。乔亚娟搞了半天也没把刺弄出来。队长看见后,让乔亚娟给他胶布。他用胶布往她脖子上一粘,用力一拽,就给它拽出来了,只流了一点血。他问她疼不疼,她说不疼。是的,是不疼了。那是她第一次和他挨得那么近,身上的气味都嗅到了。她还记得那是一种很特殊的草香,也是一种让人嗅过后头会晕的气味。姚一平身上怎么没这种气味?不,我怎么能拿他和姚一平比呢?姚一平曾是你的准男朋友,而他呢?她意识到这一点后,脸“哗”地烧起来,心怦怦乱跳。她当时也这么下意识地把手摁在了胸口上,仿佛不摁住,心就要扒开胸门往外跳了。不过,让她想不通的是,那特殊的草香,一起停在鼻窦旁,只要她深深地吸一口,便能嗅到它。她不得不奇怪:气味还能像刺一样,黏在人的皮肤上,随着人走吗?她甚至还有个傻念头:如果可以,她愿意再被刺扎一下……当时,她还被自己这个傻念头弄得非常恼火,问自己说,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老想着他呢?不,不能!她明白地告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