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无名老人(第2/5页)

我有时理他,有时不理他。但时间长了,人还是会慢慢熟悉。

我来金三角两个月,就进入雨季。

连日的降雨让我觉得心情变得不好。一天,我没有等老人招手,就自己拿着食物过去找他吃饭。

老人喜欢坐在屋子门口看雨,一坐就是一天,只有吃饭的时候,显得多了些活力。

他对我说:“你来的时间刚好。”我问他为什么。

他说这里只有热季和雨季,而我已经完整地体会过缅甸,可以回去了。

我说自己回不去了。

他又问我,想不想家?

我说有点想。老人用筷子敲了一下我的手。

老人的家在仰光农村,父母在他十来岁的时候死了。

缅甸男人娶媳妇早,好一点的家庭,在十五六岁就会安排成亲,老人家里穷,他没办法,就参军混饭吃。

在政府军混了好些年,终于当上队长,存了积蓄,准备结婚。老人相貌端正,工作也好,娶的妻子是最正统的缅族,不算美丽,但为人贤惠。

缅甸传统婚礼讲究穿金戴玉,而穷人却很少摆酒。老人说他这辈子最风光的事情,就是请全村人吃的那一场喜酒。

那是村里最大的一场婚礼,“每一个人都说嫁得好。”老人说起这件事的时候,难得笑了。

结婚后的老人很幸运,妻子第二年就怀孕,生下来一个男孩,过了三年,又生下一个男孩。

这样的生活,是很多缅甸人梦里才有的景象,老人先说了这句话,然后他又紧跟着提了一句,“都是假的。”

90年代,迫于国际舆论压力,坤沙倒台,金三角开始大规模销毁罂粟田,转为种植经济作物。但是仍然有大批的烟农不服从命令,老人所在的政府军就得出面协调。

经济作物种植推广到了老人所在的村子,上级问他,村里有哪些大的罂粟种植户?

老人有认识的朋友当烟农,种植规模较大,老人把这朋友的位置告诉上级军官。

“我是想帮他。”老人的初衷是让朋友主动销毁,还和上级请求,改为种植经济作物以后,朋友原来的田地面积不要缩小,不要征走他的土地。

一天晚上,上级带着五六个士兵,让老人带路。双方在烟农家门前交涉。烟农一家五口人,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和一个三四岁大的小男孩。

金三角的民风彪悍,大家都不怕政府军,加上本身是做大的烟农,和一支地方民族武装有关系,就没有理会老人一行人。说着说着,奶奶的情绪变得激动,不停地用话语来攻击他们。

老人的上级劝阻了一会儿,见没有效果,开枪把奶奶打死了。

这彻底惹怒了烟农一家,爷爷和爸爸大叫着转身朝着房内跑去,姿势一看就不是逃跑,而是想要拿武器。

老人看到奶奶死的时候,知道事情正在变坏,想要拉住两人,很快被挣脱。可惜,两人的脚步还没有迈进家门,就被在场的几人,从背后开枪射杀。

在场的所有人都开了枪,只有老人没有动。

灭口一旦开始,就很难结束。

妈妈痛哭着在地上求饶,还是被杀死。只剩下一个吓呆了的小男孩。

上级说,既然人是老人介绍的,最后一枪还是让他来开。老人知道这是害怕被揭发,在拉他下水。

“他没有受苦。”老人说自己把枪口塞进小男孩的嘴里,吞枪是最快的死亡方式,人是感觉不到痛的。但是因为小男孩年幼,嘴巴太小,老人就用手掰开。男孩的上下颚脱臼了。

“为什么要杀人?”我问老人。老人说,杀人是最简单的办法。

那段岁月,大批的烟农被赶下山,被迫前往城镇生活。一些不愿离开家乡的烟农,就躲藏起来,因为缺少收入,只能互相争抢食物,饥荒里也死了很多人。

“你知道罂粟为什么可怕吗?”老人说现在种的是咖啡、水稻,当初全是望不到边的罂粟花。漫山都是鲜红色。

我说自己知道,罂粟可以制毒,利润高。

老人说不是这样的,对大部分的烟农来说,其实种什么对他们一样,因为都是拿不到钱的。

在金三角,罂粟只要播种,过段时间割浆就行,不需要松土除草之类的工作,甚至在根茎枯烂之后,自然就会成为肥料。

“太简单了。”老人不知道罂粟为什么选中缅甸。

政府军的大力禁毒中,老人不可避免地杀了一些烟农,被贩毒组织报复。

一天晚上,他的妻子被人奸杀在家中。两个儿子正巧在外面玩,躲过一劫。

过了12点,他才回到家里,刚打开房门,就看到小儿子趴在赤身**的妻子身上睡着了,大儿子目光呆滞地看着自己,已经发不出声音。

地上只有一摊干枯的血迹。

老人说,报复他的人,自己也认识,却没有说是谁。

“我想要离开军队。”老人说退伍非常困难,他只能趁着一次外出执行任务,把自己的右腿打瘸。

即使腿瘸了,只要人能开枪,军队仍不会放,老人“给了一笔钱”。

听老人讲述这段往事的时候,我想要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但是没有,甚至连情绪波动都没。仿佛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我没忍住,问他为什么不生气,为什么会这么平静?

老人说,“愤怒是需要力气的,而我已经老了”。

离开政府军的老人,带着两个孩子,就在达邦住下,种了些田,想要安稳。

安稳是最难实现的。

老人脱离政府军,没了经济来源,单靠农作物只能保证自给自足,吃顿肉都是奢侈。他重新选择加入当地的民族武装。

我问他既然出来了,为什么又回去。

他说,为了孩子。

我生活的周围缅甸老年人不算多,因为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动**,导致自然死亡在这里成为一种奢侈。

除了老人,还有一个老奶奶,她的丈夫和孩子死在了战乱里,因此一个人生活着,住的离我更近些。

老奶奶有一头乌黑的长发,到腰。每天早晨5点,天刚亮的时候,就会在河边洗头。我经常熬夜,喜欢趴在窗户上看她,直到从视线中消失,我才会睡觉。

老人不生火,他把家里的米拿给老奶奶,让她帮忙煮好送过来,老奶奶就克扣一些,算作报酬。

老奶奶过得比老人难些,吃的菜都是自己去山里挖的野草野根,原先养了些鸡鸭,后来给附近的小孩偷走后,再也没养过。

老人说,曾经也有小孩想要闯进他的家里拿东西,但是被他赶跑了。

我笑他,说这么大年纪还能打架啊?

老人把竹筐里的短猎枪拿出来,放在大腿上摸了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