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无名老人(第4/5页)
这是老人唯一送我的东西。
七月中旬,有个美国人贾斯汀过来这边做公益,教导孩子们读书认字。和贾斯汀混熟以后,有天深夜,我和他说起老人的故事。
我的英文差,不知道他听懂多少。第二天我见他的眼眶泛着红。
看到我过来,贾斯汀立马拉着我的手,叫我一定要带他去见见老人,他不相信世界上有这么苦的人。
我笑他,你都来这里几天了,见到这里的环境和这么多穷苦的孩子,还不相信吗?
贾斯汀盯着我,说赶紧带他去见老人。
刚走出没多久,贾斯汀又跑回去,拿了些巧克力在手上,到我面前的时候,问,老人吃不吃这个?
我想了下,告诉他老人没什么东西是不要的。贾斯汀笑起来。
老人不喜欢美国人。他认为坤沙时期的金三角是稳定团结的,但是美国的介入导致动乱发生,人们流离失所。
见到金发碧眼的贾斯汀第一眼,老人就把短猎枪从竹筐里拿出来,放在大腿上摩擦。
我发现老人这动作,叫贾斯汀赶紧把巧克力给他。
老人伸手接过,撕开包装尝了一下,“呸”地吐了一口,还给了贾斯汀。
贾斯汀握着巧克力,噘着嘴,问我,老人是不是讨厌这个?我先冲他摇摇头,说老人本来就不喜欢零食,然后转头对老人说,你刚才不要的巧克力,很贵,一块能换十碗饭。
老人反应一下,把贾斯汀手上的巧克力拿了回去,还伸手,让贾斯汀多给一些。
因为短猎枪被老人拿在手上,椅子上的竹筐空了出来,老人把巧克力一块块码了进去。
当天,因为没有多余的凳子,我和老人坐在椅子上,贾斯汀坐在地上。
贾斯汀会的缅语不多,就先用英文说给我听,让我翻译成中文给老人,老人则说中文,我翻译成英文给贾斯汀。很快我发现,这远远超过我的能力范围,就让他们自己交流。
最后,局面变成,贾斯汀一个人在手舞足蹈地说缅语,老人不想理会,用中文和我在闲扯。
老人后来和我说,看到贾斯汀的时候,他想到自己之前的军队生活,想把这个美国人杀了,但还没下定决心,就发现对方不错。
之后,贾斯汀又来见过老人几面,每次都会带巧克力,还搬过一箱矿泉水,都被老人拿去换了大米。我知道,他一定是按照10碗饭的标准换的。
一天下小雨,老人把我叫过去,递给我一根竹竿,说这个天气鱼很容易上钩,叫我去河边钓鱼,他想要吃鱼。
我看着光溜溜的竹竿,问他,这没有线和钩,怎么钓?老人说让我自己去找。
我有点懵,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拎着竹竿走出了房间。刚到路上,忽然生气起来,心里想着,凭什么是我?
我想要回去,但是转头看到老人的目光,实在没好意思。在路上遇到贾斯汀,我就让他去给老人钓鱼。
贾斯汀也有点为难,我把竹竿塞进他手里,赶紧跑开。没办法,他只能用巧克力做报酬,叫一个学生去做帮忙钓鱼。
十来天后,贾斯汀和这鱼钩一样,沉入了水里。
我再去见老人的时候,和他说贾斯汀死了。老人看着我,问是怎么回事?
我和他说了情况。
老人没说什么,只是从竹筐拿出一块贾斯汀的巧克力,分了半块给我。
贾斯汀虽然经常数巧克力,但被我偷拿了好几次,他都没发现过。我后来把巧克力都给了老人,但这是他第一次分我。
那天,我破例和他讲了自己的事情,说自己的父母,家庭,如何从家乡一步步来到这里。老人没有打断我。
在我说完以后,老人说:“你就因为这些东西,就要来到这边吗?”
在他看来,我的烦恼其实不是烦恼,不应该为了这些事让自己不开心。
当时我有点生气,却说不上为什么,相比起老人,我的烦恼确实不算什么。后来长大了些,我才明白过来,少年时的痛苦和成年后的痛苦,并没有大小之分。
老人看了我一会儿,见我没回答,就说从没见我穿过笼基,想着给我做一条,问我喜欢什么颜色的。也许是觉得我不相信,他又加了一句,以前妻子的衣服都是他做的。
我说自己不喜欢,穿上后总感觉背叛了国家。老人“嗯”了一声。
他起身去屋内,拿了一管水烟出来,放了罂粟刮下的烟膏,自己吸了几口后,让我也试试。
我刚想抽,就被老人拿了回去,和我说有些东西,生活再难也不要试。
隔了一会儿,老人又对我说,以前烟膏都是自己种的,现在要买,很贵,问我是不是可以给他一些?
我没搭理他,起身就走了。
这之后,我很少去见老人。
决定离开金三角的前几天,我再次路过老人门口的时候,他又在向我招手。
但是我依然没有理会。
老人见我打算离开,撑着椅子,起身过来。我看他腿瘸着,一步步地小心走着,不忍心,就过去扶着他。
老人见我没位置坐,就去屋子里拿了一张椅子。等我坐下后,问我这段时间为什么不理他?
我撒谎说自己很忙,没时间过来陪他吃饭。然后说自己房间里还有许多吃的,打算都给他。
我刚要站起来,就被老人拉住,手很冷,像是翡翠贴在皮肤上。
老人和我说起中国,说他其实去过一次。
当初,老人的妻子孩子都死了以后,他来到云南,想要在云南生活。他之前并不觉得缅甸人是痛苦的,但是妻子死后,他觉得缅甸人很痛苦。
“这里很多人都想过去。”老人说金三角的缅甸人都喜欢往泰国跑,是因为他们不会说中文,在中国生活不下去,而他会说。
但是真正到云南才发现,会说和生活是两回事。
老人当了一辈子兵,只会打仗和开枪,没有一技之长,在云南根本找不到工作。把存下来的钱花光以后,实在无法生活,只能回到金三角。
我被他说得有点好奇,问他,中国就真的那么好吗?
老人说,中国人的眼睛里都没有痛苦。顿了一下,他说我已经变得有点像一个缅甸人了。
老人的体力明显比几个月前弱了,深深吸了几口气,才有力气接着说。
他说自己错了,当初在那户烟农的奶奶被杀以后,他该把小男孩直接杀掉,不应该留在最后。
我有点奇怪,问他这是为什么?
老人说,这样,小孩会很痛。
他不能决定是否杀人,但可以决定杀人的顺序。
我不知道如何接老人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