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穿过深不见底的泥泞(第4/7页)
每天拂晓时—如果伊万没有用他的喊声把我们赶出屋子的话—我们会强打起精神,踉踉跄跄地继续赶路。在每一个我们所到达的村子里,都能遇上逃离苏军追击的德国士兵。他们当中的一些人错误地判断了苏军推进的速度。这些人大多来自后方的战地面包店、维修和保养单位等后勤部门,从未经历过前线的战斗。偶尔我们甚至会遇到所谓的“Kriegsverlangerungsrate”,他们前所未有地穿着被弄脏的军装。
“Kriegsverlangerungsrate”,或称他们为“Schmalspuroffiziere”[1],是军队里的行政管理人员。通过度身定制的军装上的窄肩章,你可以轻易地识别出他们。这帮家伙是军队里日子过得最舒服的士兵,他们管理着部队所得到的一切好东西—有些补给品,普通士兵甚至从未见过。混乱的后撤期间,这些神气活现,专横跋扈的管理员倘若拒绝打开塞得满满当当的补给品仓库,往往会被饥肠辘辘、衣衫褴褛而又愤怒不已的士兵们干掉。他们会引述早已逃至后方的上级给他们下达的命令,以确保在苏军夺取这些仓库前,将它们炸毁或烧光。
某天,奥托和我发现自己正站在这样的一座仓库前,仓库门前站着一名管理员和他的几个助手,正在阻拦饥饿的士兵们涌入仓库。尽管苏军距离这个村子已经不远了,但这位管理员不管这一事实,坚决不许士兵们进仓库拿东西。他说,他得到的命令是将这个仓库炸毁,而不是打开仓库分发物资。围上来的士兵越来越多,这位管理员仍在顽固地坚持自己的立场,突然,一支冲锋枪吼叫起来,打断了这场争执。管理员的尸体被毫不客气地推到一旁,饥饿的士兵涌入了仓库,在一位上士的怂恿下,炸药被设定在20分钟后引爆。
我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看见的一切。每个人都把自己的口袋塞得满满的。“挑最好的拿,”奥托建议道,“等俄国人从后面追上来时,你就会把一半东西都扔掉。”他说的没错。可什么是“最好的”呢?眼前的一切,对我们这些饥肠辘辘的人来说都有价值。这么多好东西都是从哪里来的?我在前线从未见过这些高级货。这些美味的硬香肠和熏火腿是为什么人准备的?我们在前线得到的最好的东西不过是软干酪或肉罐头。在一个角落处,我发现了几箱美味的罐装巧克力,在我整个服役生涯中,这种巧克力只得到过两次。
“伙计们,看看这些好酒!”奥托拿着一瓶法国白兰地喊道,“这跟我们常得到的那种杜松子马尿不太一样。”然后,他又急切地拆开了一些极受欢迎的“前线将士慰问包”,这种包裹我们很少能得到。奥托从包裹中只拿了几包烟,其他的好东西被他随手扔掉。我们在前线一连数天忍饥挨饿,而战地厨房根本无法提供任何食物,可谁能想到,这里的仓库居然存放着这么多宝贝。
“这些东西会不会不是给我们的?”我很想知道答案。
“当然是给我们的,可最好的东西在半路上就被洗劫一空了,大部分落入了那些工作人员的手里,我亲眼看见过,”奥托解释着。“我所看见的,能把你吓死。我担任勤务兵时看见了这一切。许多东西经过几手后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不光是那些高级军官利用权势上下其手,还包括那些想向上司献媚的家伙也大捞特捞。就连厨房里的人也不例外。最好的东西都落入他们想奉承的家伙们的手里。”奥托说着,从一名下士的刀尖上撕下一大块奶酪,放进嘴里大嚼起来。
“我们也该混个这种差事,”他的一个朋友插了一句,手里拿着一个半空的酒瓶。
“是啊,那就好了,可这种美差是轮不到我们这些苦命人的,对吧?”他扶着这位朋友的肩膀,语气沉重地说道,“我们在泥泞里泡得太久了!”
那名上士催促我们赶紧出去,因为布设的炸药随时可能会爆炸,就在这时,我无意间走进了一间屋子,屋内摆放着军装,军装旁还有些崭新的军靴。由于脚上的靴子湿透后已经肿胀起来,于是我匆匆找了双新靴子试穿起来。可是,仓促中我挑了双过大的靴子,当时我认为,稍大些无妨,因为我可以多穿双袜子或是塞上些暖脚的东西。可我错了,在深深的泥泞中,新靴子把我的双脚磨得鲜血淋漓,我不得不痛苦地在道路上挣扎前行,有几次甚至不得不停顿下来。此刻陪在我身边的只有奥托,他的脚上也磨出了水泡,但他说自己还能坚持。
此刻,我的双脚血肉模糊,我常常想,要是俄国人从后面掩杀上来,我该如何逃命呢。只要一停下脚步,我便能感觉到可怕的疼痛。现在我明白到,当你的性命依赖于此时,你该准备好经历些什么。白天,我拖着疼痛不已的双脚挣扎着前进,夜里,逼近的苏军所发出的叫喊声将我从死一般的沉睡中惊醒。我记得在此后的几个星期里,自己会在一片寂静中突然被噩梦惊醒,俄国人低沉的叫喊声就在四周回荡。他们的“乌拉”声紧紧地跟着我们,根本不给我们丝毫喘息之机。我真想对着这种可怕的叫喊声狠狠来上一梭子,可奥托的冲锋枪已经没有子弹,而我手里只有一把手枪,这东西只能用来自杀。因此,面对这种恐惧,我情愿拖着血肉模糊的双脚逃命。许多德国士兵未能成功地逃生,不是被枪打死就是被刺刀刺死。还有些人精神失控,他们赤手空拳地扑向俄国人拼命,要么就是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苏军士兵笑着把他们逐一干掉。我从未看见他们抓捕俘虏。
过了几天,俄国人的叫喊声在我们身后消失了,却而代之的是,我们看见苏军士兵从我们两侧列队而过,几乎伸手可及。他们甚至不愿意多费力气摆开架势朝我们开火射击。我们看起来狼狈不堪,疲惫交加,而且,浑身泥泞。他们带着装满了各种物品的小车从我们身边走过,以一种胜利的姿态狠狠地奚落了我们。在我看来,这实在过于荒诞—看见他们的敌人近在咫尺,可俄国人并没有发起战斗,而是列队经过,只是威胁地对我们挥舞着拳头,并发出了嘲笑。
苏军的先头部队偶尔会遇上德军的顽强抵抗,他们会后撤,并在村子里留下许多被杀害的俄国妇女和儿童,那些尸体就扔在泥泞的道路上或屋子里。显然,他们对德国人以及德军占领期间为德国人服务的本国人抱有一种难以化解的仇恨。他们不会问那些人是自愿还是被迫为德国人干活的,只要知道这些人生活在德国人的占领下就已经足够。苏联军队要求人们毫不含糊地遵从爱国口号的呼吁—“宁死不做奴隶!”相同的话语总是出自获胜的一方,其目的是为了鼓动起对持不同看法者的仇恨。要是所有人都被迫暂时做一些违背自己意愿的事情,或者说他的信念不得不被放下的话,那么这里很快就剩不下什么人了。那些被自己国家军队杀害的妇女,真的只是些普普通通的妇女。的的确确,她们并不想为占领者干活,她们只是为了生存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