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1(第7/10页)

夏天来到,我们不断听到隐隐的枪炮声,声音离花铺越来越近了。连长带着我们挨家挨户地传达命令,叫老乡们赶快撤离。尽管他们收拾了家里值钱的东西,但真要离开时又没有勇气,毕竟离开祖祖辈辈居住的地方,抛入未知的外面世界,不到万不得已时谁也不愿跨出家门。我们说得口干舌燥,也没人相信我们。胆大的人说,你们还在这里,我们就不怕。也有人说,枪声还远着呢,再等几天走也不迟。一个老秀才说,我们王姓和钱姓家族两千年前就居住在这里,任你改朝换代也没挪窝。祖宗的祠堂和老屋也在这里,我们能撤到哪里?问得我们一脸茫然。老秀才说,明天是黄道吉日,我闺女出嫁呢,长官赏光来喝喜酒!连长怒气冲冲地说,喝个,死到临头你们还不知道!老秀才说:自古女人以名节为重,结了婚,我闺女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跟着男人一家走哇,兴许还能生下孩子。至于我,我这把年纪了,就是死,也要死在祖宗留下的老屋里。

第二天早晨,天空艳丽无比,懒洋洋的云朵在微风中游动。那是一个绝好的天气,没有人想到灾难就会降临。老秀才家的院坝里摆开十多张八仙桌,人们在惴惴不安中等待品尝难得的美味佳肴,也有的人谋划着喝了喜酒吃了大肉就离开这里,携家带口开始逃亡。老秀才穿着长衫在院门前等待迎亲的队伍。大路上走来一群人,欢天喜地吹着唢呐。为了让老秀才高兴给点赏钱,吹唢呐的格外卖劲,把个唢口对着天上,吹得脸上、颈上暴出了青筋。红绸衫没有遮住新郎粗壮的手脚,显示出他是一个做庄稼的好汉子。他在一群孩子的哄闹声中显得有些羞涩,眉眼和嘴角挂满了憨憨的笑。看得我这个当兵的眼馋。我想,要在家里,我也该结婚了,我也会像他这样穿着红绸衫,脸上漾着笑。新娘变成了春花,我和春花手拉着手走进灯光昏暗的洞房……

但此刻,我们跟在连长身后,从这些接亲的队伍边走过。新郎很识趣地给我们点烟。连长是个大烟鬼,一见烟脸上的表情就柔和了。这年月,粮价上涨,烟简直是难得的奢侈品。我接过喜烟猛吸一口,呛得直咳嗽,引得周围的人哈哈大笑。连长正色道,笑什么笑,你们就等着哭吧,叫你们撤离,你们还闹着接亲!连长说完一扬手,指挥我们去办喜事的地方。我知道连长和我们一样肚子里缺乏油荤,我们已经闻到了好酒和大肉的味道。老秀才家放起了鞭炮,人们都出来接亲。新郎进门后,厨师们在后堂吆喝开席。老秀才不等连长开口,就把他拉到上席坐下,又招呼我们坐了一桌。我们哪见过这么多好吃的食物,馋得肠胃翻江倒海,一落座就吃开了,早已把撤离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我看见连长那个吃相特粗鲁,嚼得满嘴都是油,在一旁看着的老秀才直皱眉头。过了一会儿,新郎来敬酒,我趁机喝了好几大杯。院坝里满是猜拳闹酒的声音,微风中也灌满了酒气。我们吃得肚子快撑爆了,还一个劲地打酒嗝儿。连长歪歪斜斜的身子勉强撑起来,朝天放了一枪,闹酒的声音戛然而止。连长打着一连串酒嗝后,结结巴巴地说,大家吃饱了喝足了,赶快撤离!啊,赶紧准备撤离!

连长话音刚落,门外响起了骚动。外面的人都往里面涌,大叫:水来了,水来了,我跑到门口一看,水真的就来了,比日本人的军车还跑得快。老秀才说,怪了,青天白日下哪来的水,天上是红火大太阳地上怎么会涨水?院里吃饭的人也是一头雾水,都拿眼望连长。连长说,老子昨天叫你们撤,你们不相信!连长说这话时一脸的得意,有一种幸灾乐祸的表情,伴随着几个豪壮的酒嗝儿。有人便问,你们也没撤嘛,就会当事后诸葛亮!一句话提醒了连长,连长又对天放了一枪,大叫:兄弟们,快跑!

我们跑出去时水淹到脚踝。我们往营地的方向跑。听见远处有闷雷一样的声音,连长望着天空问:哪来的雷声?我说,没下雨呀咋会涨水?连长说,叫我们疏散民众,只说日本人打近了,并没说其他的呀!水很快往上涨,我们一看不能再往营地跑了。连长说往高处走,我心想哪里是高处呀,这里全是平坝呀!我们只好又返回老秀才家里,老秀才的房屋是这一带最高的地方。这时水已经涨到膝盖深了,庄稼全淹了。尖叫着四处奔跑的人们,在水中东倒西歪,喊天叫地。我几乎吓懵了,浑身无力,腿脚不听使唤。连长说,我们的战壕也给水泡了!我心想,哪管得了这些,逃命要紧。

老秀才家已经乱成一团,刚才还在吃酒席的人惊慌地往楼上窜,五颜六色的纸屑漂浮在水中。老秀才在楼上的窗户里伸出脑袋,大叫快把新娘送上来,新郎抱着新娘出了厢房,蹚水往楼上挤,红盖头飘荡着坠入水中,新娘伸出手做了一个要捡的姿势,新郎虎着脸说,都啥时候了,还要它做啥!我们冲上楼时,连楼梯上都站着人。连长带我们挤到老秀才身边,我往窗外看去,天啦,白茫茫一片泽国,庄稼早没了踪影。远处的黄水翻着漩涡,像奔跑的黄狮咆哮而来,黄水中有很多时沉时浮的黑点向下漂来,近了才看清有的是木块,有的是人或畜生。有人还在招手求救,没有人敢去救他们,我们眼睁睁看着他们在水中无望地挣扎着。我们都躲在楼上,惊恐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始终不明白怎么回事。老秀才捋着白胡子说,可能是黄河又决堤了,我小时候见过,但没有这么凶的水呀!老秀才问连长,你叫我们撤,是不是为这?连长说,我哪里知道哟,上面并没说清为啥子,只叫大家撤离。老秀才说,这下日子难过啰!

我们在楼上躲了一天。到了夜晚,大家坐在楼板上打盹,新郎新娘身着湿衣度过了新婚之夜。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们听见水声和风声纠结在一起,凄厉得很,像哀哀的啼哭。我心想,这是水中冤魂的悲号呀!一个吹唢呐的汉子,泪流满面,对着满天星斗吹得呜呜咽咽,大家就哭呀,伴随喊爹叫娘、呼儿唤女的声音哭个不停。大家心里都想着自己的家和亲人,不知是存是亡,是死是活,只借着唢呐声,发泄心中的哀鸣。哭声惊醒瞌睡的娃儿,大人、小孩便哭成一团。

半夜传来周围房屋倒塌的声音,轰隆一声惊得我一个激灵。隔一会儿,又是轰隆一声。不知谁嚎了一声:天啦,我们的房没了!立即引来捶胸顿足的号哭。我的猪还在圈里,我的儿呀,他跟奶奶在一起啊!于是又有人往外跑,要回家去找儿子或是母亲。有人往楼下跳,只听扑通一声,黑影很快被浪头卷走。更多的人互相拉扯着留下,惊惶地看着外面的动静。天快亮时,秀才家的围墙倒了,两扇大门在漩涡里漂浮不定。我想,一定要找一块木头才能逃生。围墙倒了之后我们就听见房屋叽嘎叽嘎的声音,我突然觉得房子快倒了。这时候水猛然上涨,已经淹到我们的胸口了。男人们把孩子举在头顶或用衣服捆在身上。突然,一阵剧烈的响动之后,我们全部掉进水中。我觉得四周有很多手在使劲挥舞,试图抓住什么,我使劲往上一跃,吸了一口气,再次潜入水中,我抓住了一扇门板,再去拉身边的人,才发现周围已经空空荡荡。搜索了一会儿,我看见一个穿红衣服的人在水中扑腾,我把门板划过去提着红衣往上一拉,新郎跃上门板时吐了一大口浊水,叫道,我的新娘呀!又反身潜入水中,水面不见红衣服的影子,只见一个穿军装的人在水中奋力划动,我用一只手划着门板靠近他,他抓住门板时我才看清是连长。一个浪头打来,把我们打了很远。我回头看见,刚才还挤满了人的老秀才家踪影全无,房屋和人群全被洪水吞没,让人疑惑眼前的情景是真是幻。直愣愣地看了一会儿,连长说,老天不看承那个迂腐的秀才,他连死也没法死在自己的家里了。我说,那一对新人不知咋样了?连长抹着一头的黄水说,兴许只有到阴间成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