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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抓住门板不知漂了几天几夜,木桶呀、木板呀、死猪、死羊和死人呀乱七八糟地浮在水面上。我们的门板最后被一棵树卡住了。我们就守着这棵大树,直到水慢慢地平缓下来。水中移动着逃难的人群。他们穿着破旧的青布衫子,背着孩子,肩头挎着干瘪的小包袱。有的男人还背着年迈的亲人,在灼热的阳光下涉水前行。我们丢下门板跟着逃难的人走出了水域。这才看清我们停留的地方是一个很大的回水区。岸边一层一层叠压着尸体。人们哭叫着把尸体翻开辨认自己的亲人或乡邻,但是尸体多半高度腐烂、全身肿胀、面目全非,连衣服也是有一块没一搭的,有的还裸着羞处,如何辨认啊!

老天像一个没心没肺的人,面对此情此景却无动于衷。蓝色的天幕上,仍然是一轮金灿灿的太阳。经历了大水的尸体,在酷热下引来成群结队的蚂蚁、苍蝇。饿得骨瘦如柴的野狗终于找到了千载难逢的美餐。蛆虫在尸体上暴发式地繁衍,恶臭四处弥漫。我自以为是经历过恶仗的人,但面对此情此景,仍然忍不住仰天长叹!

连长是一个五官长得很硬的人,脸上始终一副僵直的表情。此刻他的脸上愤怒的肌肉拧在一起,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双手戳进土里,脸对着青天怒吼:老子一直想在战壕里跟鬼子拼个你死我活,却差点让这场大水给淹死。那么多兄弟没有战死,却让大水给冲散了,这是打的他妈的什么仗呀!

我勉力支撑着身体,沿着浅水区寻找穿红衣的人,终于找到了老秀才的女儿和女婿,两个穿着大红衣服的人用一根手绢绑在两只手腕上,并排仰卧在沙滩上,许是新郎在死前用这种特殊的方式完成了两人的结合。我把他们从水中拖出来,放在地上,再去找老秀才。我翻找尸体时,却发现了几个穿着鬼子军服的尸首。最初我还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些人跟我们长得没什么两样,黄皮肤黑眼睛小个子。要不是军服不同,我根本认不出来哪是中国人哪是日本人。李发生曾经说过,日本人是吃鱼虾长大的,凶得很。我仔细盯着这些在水中被泡得面目全非的脸,也没看出他们究竟有多凶。我解开一个鬼子的军服,在衣兜里找到两张照片。一张是身穿和服的夫妻照,另一张是小两口抱着一个女儿灿烂地微笑着。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成天在战场上杀鬼子,却没有想到鬼子也有自己的妻子儿女自己的家,他们离开家乡奔赴陌生的土地,心中也怀揣着对妻儿的一片牵挂,最终在异乡做了孤魂野鬼。到底是血肉之躯,究竟为了什么要来制造灾难,也断送自己?我这个山疙瘩里出来的土包子,始终想不通这是个什么道理。

我没有找到老秀才,便把那一对新人往高处拖。我找到一把铁锹,挖了一个坑,把两个人埋了,撕下新郎身上的一块红布压在石头下作为记号。我一边做一边说,我喝了你们的喜酒,吃了你家的饭菜,做这点事也算对你们的答谢吧!你们在阴间成个家,那里没有战争,也没有大水,愿你们无忧无虑地生活在一起!

连长听见我这么说,也善心大发。他说,我们在花铺住了一段时间,吃着百家粮,不战而散,愧对乡亲。不如动手把这些尸体埋了,也算做点善事吧!

我和连长开始挖坑。逃亡的一些人也来帮忙,我们把那些尸体堆在一个大坑里埋了。浅滩上还有几具日本军人的尸体。我问连长怎么办?连长咬着嘴青着脸不说话。我说,都是人啦,连长!连长说,他们不配做人,他们是畜生,是疯狗,他们杀光了我们那个师,我的连队只有我活过来,我咋个回去跟弟兄们的爹妈交代呀,都是我们一个乡的,隔一个山或一条沟的人。他们只配给狗吃,遭狼啃!连长的眼睛气得通红,脸上一股杀气。

连长的命令只对我有用。我停下来歇气时,看见那些穿着破衣烂衫的人,默默地抬着日本军人的尸首,放进另一个土坑,让那些孤魂野鬼入土为安。

连长说,你还没跟鬼子面对面地干过……连长看了一眼那些埋尸的老乡又说,这里不是敌占区,这些老乡没经历自己的父母、妻儿、朋友被鬼子活活弄死那样的苦痛。经历过这些,就知道什么是血海深仇,这是一辈子也忘不了的国恨家仇啊!

连长没有阻挡他们,他似乎失去了发号施令的力气,只恨恨地看着那些尸首,然后背对着埋尸的人群。

做完这些事以后,我和连长商量着怎么办?连长说,我跟你走吧,云南很远,我先跟你到四川再说。四川在什么方向呀?我们两眼迷茫地望着一望无际的原野,又看看青天白日,哪儿是家乡啊?连长认真地想了想说,四川在西边,太阳为我们引路,太阳落下去的方向,就是我们的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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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穿着从死尸上扒下的衣服,把自己打扮成流民,开始了艰难的长途跋涉。

最初几天,我们还能找到野果野菜充饥。没有遭受洪水的地方建起了粥厂,我们便排队等候施舍。粥厂每天只早晚两顿开锅,赶上了才能喝上玉米和小米熬成的饭汤。错过了施粥的时间,只好自己乞讨。最初,常能碰上好心人给点残羹剩饭。随着流民队伍席卷而来,乞讨便越来越艰难,粥厂也无法再维持下去。一点剩饭会引来几十个饥渴的饭碗,连施舍者也没了耐心。为了争夺那点食物,饿得绿眉红眼的人们比野兽还疯狂,抡着破棍或菜刀欺侮没有力气的老人或孩子,完全丧失了恻隐之心或怜悯之情。

成群结队冲进家宅抢劫的事时常发生,沿途的大户们日夜紧闭房门,有的还在高处布置家丁守护,没有人敢轻易开门施舍。常常可以看到这样的情形:光着全身的男孩胸前的肋骨似乎只剩下一层红亮的皮,一根一根地能数得清清楚楚,他们的肚子却大得出奇,水在那里鼓鼓隆隆地叮咚作响。他们的脸苍老得像五六十岁的老人,眼睛干枯得像废弃的深井,只有一张嘴巴大得出奇无比,似乎那是一个疯狂的洞就要吞噬看到的一切东西。老人们完全没有尊严,他们用捡来的破布勉强遮住不能暴露的地方,躯体就像衰朽的枯枝,仅靠一根扁担一截棍棒支撑着在漫漫黄尘中移动。

后来我在电视上看到非洲大饥荒,那情形便勾起我最痛苦的回忆。在尘土飞扬的大道两旁,常能看见被剥得一干二净的树。人们像牛或马一样张着大嘴咀嚼树叶、树皮或草根,他们吃得满嘴发绿皮肤发青,整个人已经成了一棵移动的树:枯干的手脚像老树根,肚子里的肠子像一圈一圈的老藤。眼睛里都长上了一层绿茸茸的青翳,看上去像青面獠牙绿眉绿眼的鬼魂。即便这样,为了活下去,人们还不得不用最后的一点力气去争抢救命的食物。年轻一点的妇人们一马当先,即便是老母和儿子在面前也没有一点孝悌之情和恻隐之心,张开獠牙便嚼得噼里啪啦,稍解饿气后才会想到自己的儿子。女孩们只好绝望地望着母亲有气无力地哀叫几声,母亲们便会张开大嘴吓唬她们:再哭,就把你吃了!孩子赶紧收起哭声,如同看着豺狼虎豹一样地看着自己曾经慈爱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