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伤在该死的胸口(第7/7页)

“很高兴……”我开口说道。我想说很高兴看见他还活着,但即便那是真心话也显得过于多愁善感,所以我把后半句改为“……见到你。”他笑了。等到酒端上来,他举起威士忌和我碰杯,我俩一饮而尽。

“你为什么不留在陆战队,兄弟?”他说。

我开始意识到博伊兰已经有点醉了,不知他刚和谁喝过——如果不是一个人自斟自饮的话。大多数车站附近都有人卖塑料瓶装的酒,以方便乘客在火车上把自己灌醉。如果那就是他刚干的事,他绝不是唯一一个。

“为什么不留下呢,兄弟?”他说,“你很棒。每个人都说你很棒。”

“因为我是个胆小鬼,”我说,“你什么时候升到少校?”

“升不上去了。我酒驾被抓了。”他难为情地笑了笑。没等我开口,他继续说道,“我知道,我知道,我是个白痴。我再也不酒驾了。”然后他开始问我法学院的事,问我在和谁约会,诸如此类的无聊话题。我意识到正如我希望听他讲战争故事,他也希望听听平民的琐事。

于是我们聊起平民的那些事。我提到我的那个女孩,说性爱很棒,其他都很糟,但我希望她一切顺利。然后我告诉他我准备从事公司法,之后再把人生想明白,因为在目前这种状态下理不出头绪。“有很多人,他们在政府机构与大律所之间跳来跳去。花一段时间做自我感觉良好的事,再回去挣些钱。然后再做自我感觉良好的事。再回大律所挣钱。就像放纵堕落与心灵净化间的因果循环。”

我俩醉意渐浓,最终博伊兰说:“想不想看个把戏?”他没等我回答,就把蓝带啤酒罐的边缘往门牙上一挤,直到门牙切入铝皮。然后他飞快地转动啤酒罐,用牙齿切出一个完美的圆。酒大口地洒出来,溅在他的西装上。

“哈!”他说,两手各握着半个罐子对着我,“怎么样?”

“厉害。”我说。我注意到他的领带不见了,多半他自己也不知道放哪儿了。

酒吧侍者走过来说:“别这么干。”博伊兰告诉他干他娘的。然后他望着我,像是在说:“你站在我这边吧?”

长话短说,我们回到我的公寓,喝起威士忌。酒过三巡,我们终于谈到了战争。

我提起在军官基础学校里他们放的空袭录像,那些模糊不清的热点地区,然后,嘭,遍地死尸。尽管爆炸并没你想象中那么剧烈。他妈的好莱坞已经洗了你的脑。

我告诉博伊兰:“就像电脑游戏。”他兴奋起来。

“没错,没错,”他说,“你看过头盔摄像机的录像吗?”

我没看过。于是他打开我的电脑,摇摇晃晃地站在桌前,试图使用Youtube搜索。他粗壮的手指砸在键盘上,一次敲下好几个键。

“哥们,这酷毙了。”他说。

他终于找到了,是一段主观视角的录像,摄于阿富汗的一次战斗中。摄像机绑在一名陆战队员的头上。

“就像电子游戏。”他说。录像放到一半,我意识到他是对的。那名陆战队员在一堵墙后躬身躲避,我能看到他的步枪枪管划过镜头,和《决战时刻》里一模一样。然后他闪出来,射出几发子弹,就像《决战时刻》。难怪陆战队员们那么喜欢那个游戏。

录像里有许多呼喊声。我听到几句命令,却无法分辨。结尾处一名士兵中弹,但不算严重。

“所以就是这个样子。”我说。

“啊?”

“你参加过战斗。就是这个样子?”

博伊兰盯着屏幕看了一秒钟。“不太一样。”他说。

我等他进一步解释,他却一言不发。

“好吧,”我说,“那就是战斗的样子。至少打中一个坏人就是这样。”

他又看了眼屏幕。“不太一样。”

“但那是一次真实的枪战。”

“操,兄弟,”他说,“管它呢。”

“那可是一部操蛋的摄像机拍下的一段操蛋的真实枪战。”

他久久地盯着屏幕。“摄像机是不一样的。”他说。他敲敲自己的脑袋,歪着嘴冲我笑。

我又看了看屏幕,上面还推荐了其他视频。大多数关于战争,但不知为何其中混着一张写着日文、画了只卡通乌贼的截屏。

“我绝不会让他们把摄像机绑在我身上。”他说。

他的皮肤蜡黄。我想问他沃克勒是否用了敞口的棺木,如果没有,他的身体是否损伤得太严重。但这些话显然无法说出口。

“伊拉克,”我转而问道,“你怎么想?我们赢了吗?”

“嗯……我们干得还行。”他说,两眼盯着屏幕上的战斗视频和卡通乌贼。

我第一次见到博伊兰时,他穿着A套制服,胸前醒目的位置佩戴着带V标的铜星勋章。我随后便去查了档案,但如今我不再记得授勋的原因。当时博伊兰对我还无关紧要,而且他的表彰辞不像蒂姆的那么清晰和激动人心。因为对博伊兰来说,那是一个漫长如地狱的日子里一系列不显眼的英勇行为的累积,而非那种充满戏剧色彩的浴火奋战。但他至少得到了勋章。沃克勒死于炸弹袭击,一如这些战争中大多数的阵亡案例,他的死没能留给后人一个值得传颂、让人热血沸腾的故事。炸弹不能让你成为英雄。所以蒂姆才显得那么重要。那种驱使沃克勒这样的老兵重返前线的冷酷勇气并不是年轻人加入海军陆战队的初衷。如果没有蒂姆那样屈指可数的故事,谁会参军呢?

最终博伊兰躺在我的地板上睡着了,我坐在他身旁小口喝着威士忌,我那未经战火洗礼的心里泛起一阵嫉妒。我不知是什么原因。他并不为自己的铜星勋章感到骄傲。他也不愿讲述那段故事。“那是糟糕的一天。”这是我从他口中听到最多的一句话。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渴望他拥有的是什么。我只知道自己也渴望拥有。而他就在我面前,近得我两次将威士忌洒在他身上。

阿甘本[90]说人类和动物的区别在于动物完全受制于刺激。想想一只被汽车前灯照到的鹿。他描述了一组实验,实验中科学家给一只工蜂一处蜜源。当它开始吮吸时,他们将它的肚子切掉,这样一来花蜜就无法填饱它的肚子,而是从它的伤口汩汩流下。它吸入多少,就流失多少。你可能以为那只蜜蜂会改变它的行为,但它不会。它会一直开心地吮吸蜂蜜,在“花蜜的存在”这一刺激下无限地继续下去,直到这种刺激被另一种刺激消解,那就是“饱胀的感觉”。但第二种刺激永远不会来——伤口会让蜜蜂不停吮吸直至饿死。

我又将一点威士忌洒在博伊兰身上,心里隐隐希望他会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