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玉兰之死(第5/11页)

黄家冲远远在望,它寂静无声,冒着淡淡的青烟,像在冰天雪地里躬身而坐的老人。老旦看着这熟悉的山寨,浮起浓浓的忧伤。山匪们疲惫不堪,却没有老旦这样的失落,他们嗷嗷叫着纵马而去,狂奔而去,像又收拾了一个不老实的山寨,凯旋归来。

村民们都出来了,哭声大老远便响彻山谷,老旦艰难前进,腿上锁了镣铐一般。他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扑面而来的痛苦,它们比失去战友更令人难以承受。

老旦惊讶地看到陆家冲的陆老七带兵站在门口,陆老七穿着棉袄奔过来,见了老旦就一个立正:“二当家的,你们不在这些天,我带人守好了山寨,黄家冲平安无事。”

“这是我们大当家的……”小色匪在一旁说。陆老七一愣,又看看老旦身后的人,嗫着嗓子说:“大当家的……”

玉兰坚持要下来走,老旦劝不住便搀起她。

“没事的,我能走,别让乡亲们担心……你以后就是老倌子了,要拿得起。”

老旦松开了她,脸憋得红红的,他对成为这个老倌子毫无准备,只知道欠黄家冲太多,这些勇士的死,都和他的到来有关。

玉兰咬牙走回房子,一头晕过去了。老旦给她喂了药,让几个老婆子照顾着,放下沉重的背囊,就拉着小色匪来到半山腰的墓地。

“明天就是十五了,下午开始挖,明天下葬。”老旦指着最中间一块地方说。

葬礼异常隆重,黄老倌子的头装进一个巨大的陶罐,里面灌满黄家冲最好的酒,再用胶泥封好烧干。陆家冲来的十几个神婆跳起不一样的舞蹈,舌头如鹦鹉般抖出尖利的声响,一百多人朝天打光了子弹,土炮从上午响到黄昏,几十坛的好酒倒在半山坡上,淹着人的脚面。这一山的人熏得都要醉了,他们头扎白布,哭着笑着,跑着跳着,在山坡上跌打滚爬,在最大的新坟上痛哭失声。老旦默默站在坟的旁边,等着愤怒的村民来算他的账,但是,一个都没有,只有泪痕满脸的老人握着他的手说:“当家的,守好黄家冲,守好玉兰。”

黄老举人也来了,他不哭不笑,对着大坟鞠了三躬,洒了一杯酒,再冷冷地看了眼老旦,蹒跚而去。

祭礼一直到深夜,墓地周围的火堆烤化了冰雪,满地的弹壳都暖乎乎的。老旦满满抓了一把,放在鼻子下嗅着,贴在脸上感觉着,又想起常德城中的情形。今天一滴泪都没有流,但此刻再忍不住,他也不管陆家冲上百人还在一旁,猛然跪倒在大坟前面,伸开双臂扑了上去,他悲伤的脑袋几乎扎进坟堆,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黑泥巴粘满了他的脸,他仿佛看见坟里的人在哈哈大笑,一边喝酒一边放枪。他看见自己和二子坐在袒胸露怀的黄老倌子旁边,黄老倌子的大鹦鹉仍在他脑袋边吊着晃着。梁七和麻子妹还在吵架,朱铜头抱着口锅手足无措,大薛和海涛在互相点烟,默默坐在黑影里的陈玉茗仍板着脸,他们闪电一样在眼前出现,见他哭着,一起抬头对他挥手。老旦看见自己也在挥手,脸上还傻呵呵笑着。

几只手将他拽出了泥土,可老旦眼前依然漆黑,他哭得已然瘫软,泪水却冲不破眼前厚厚的泥。一只肮脏的袖子擦着他的脸,老旦看到红着眼的小色匪。

“当家的,别哭了,你是当家的……按咱山里的规矩,要拜你成老倌子,你看……啥时候?”小色匪又接过一条毛巾要给他擦,老旦挥手挡开了。

他吸了几口冰凉的雾气,里面有浓浓的酒香。他站起来,用手擦去泪痕,看着坟上他扎出的坑慢慢平复,说:“不急,等玉兰好了再说。”

之后多日,老旦和小色匪处理寨务,出征的匪兵家里各有抚恤,老旦都亲自送去,代他们的儿子给老人磕头。老旦又谢了知恩图报的陆老七,大家约好永为盟友。陆老七抵死不要黄家冲给的大洋,让老旦有空前去喝酒。

黄一刀的左脚没能保住,又少了左臂,已然残废,他请求给黄老倌子和弟兄们守灵,老旦依了他,让人在一旁盖起房子,里面的酒肉不要断。小色匪挑选出山寨中几十个少年,告诉他们从今天开始要学会打仗。女人们抱出一包包男人的衣物鞋袜、枕头被子,在坟前烧了三天三夜。冰雨仍然落下,坟包冻成了冰坨,黄老倌子的大鹦鹉不吃不喝,老旦让人拿到了黄一刀的房子里,它依然不看那些可口的食物,每天鬼一样叫个不停,扑棱着翅膀要飞出房子。黄一刀只能在大坟前给它支起架子,它便住了嘴,看着那冰疙瘩一样的坟,在它滑溜溜的竹竿上走来走去。半夜的黄家冲人声皆无,只有它哇哇叫个不停,一会是“杀他个片甲不留”,一会是“造化子嘞,造化子嘞!”,还喊着一句老旦根本听不懂的话,半睡半醒的玉兰告诉老旦,它喊的是神婆的咒语,定是那神婆的魂儿托梦给了它。

大鹦鹉在一个早晨张着美丽的羽毛死去,灵巧的舌头伸出硬硬的嘴,冻成一根晶莹的冰挂。黄一刀在坟上挖了个洞,将这倔强而忠诚的扁毛大鸟填了进去。他为它放了三枪,洒了黄酒,当是最后一位战士的送行。

玉兰并未像老旦想的那样好起来。年关过了,冰雪渐渐融化,老旦身上的伤疤像群山上的白雪一样消失了,可玉兰并没有如树上的新绿旺盛起来,反而枯萎了,眼窝深深陷了下去,皮肤没了曾经的嫩白,连头发都黄褐得老婆子一样,张嘴说话,口中会喷出死人的味道。她整天抱着尿盆睡觉,尿里带着细细的血丝。陆家冲来的神婆说玉兰肾气虚漏,又牵了肝胆,损了心神,吃了麻袋装的各种草药,那脸也快成了草药颜色,只是不见好。老旦想起阿凤的大夫说的话,玉兰那只伤了的肾是个定时炸弹,而今天它就要炸了。

春天到了,万物竞相生长,而老旦常抱着头在门口愁成一团。他想尽了办法,甚至高价买了治肾的西药,差点将一个法国传教士绑了过来。但玉兰就像一棵注定要萎去的花,怎么浇水施肥都没了用。他不明白老天爷到底啥意思,让他活下来,回到黄家冲做个百战余生的山大王,却如何要夺走这不离不弃的至爱女人?

“旦儿啊,你别揪心了,我的命自个儿知道,那点子精气好像一说话就往外跑似的。你看我这奶都瘪下去了,对不住你了,捏着和面口袋一样了……”玉兰偎在他怀里,捉着他的手放在胸前,那原本粉嫩丰满的胸脯,如今布满褐色的黄斑,樱桃一样的乳头,已变作干硬的枣核。老旦爱惜地摸着她,酸楚在鼻息里涌动。

“说啥哩,再吃一阵子药,肯定涨得和产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