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玉兰之死(第7/11页)

玉兰的坟上开了一朵小花,蓝莹莹的煞是好看,老旦从黄一刀屋里舀来清水,小心浇在上面,几天后那小花竟连成了片,像面细细密密的花毯铺在坟上。老旦对黄一刀说,这花是玉兰显灵,黄家冲哪有这个颜色的花?老旦欣慰地绕着坟头走着,抬头是蓝汪汪的天,低头是蓝莹莹的花,他终于笑了。

“玉兰啊,你变成了花儿,俺这心里好受点了……你叫玉兰,俺老婆叫刘玉翠,你俩都带个‘玉’字儿哩!你怕俺走,还赶着俺走,你看见翠儿她们还活着,俺哪知道你是不是诳俺?你那时就说,将来要是俺非想回去,你不拦着,也不跟着,只要俺把孩子留下就成……咱们阴差阳错地弄在一起了,俺还真想好好过下去,将来的事儿将来再说呗,咱过得多好,除了孩子命苦点,其他都好……可俺打死也想不到,俺一念之差掉进坑里去,把你也害了……你就这么走了,你就这么走了,你是为了救俺才走的,你是为了把俺拉出火坑才走的……俺……俺这是咋回事儿哩?身边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东边来的,西边走的,咋了都没个好下场哩?俺招惹谁了?你又招谁惹谁了?玉兰啊,俺对不住黄家冲,对不住黄老倌子和麻子团长,对不住俺的弟兄们,更对不住你啊……俺连你都护不了……连咱们的孩子都护不了,还有个啥心劲儿过活?玉兰啊……俺这心里愧啊……俺这心里苦啊……俺这心里……恨啊……”

老旦一边说一边抚摸着那些花儿,像抚摸玉兰的身体般颤抖着。山风绕过满是鲜花的山谷,在坟头上卷着绕着,几片花瓣蝴蝶一样飞舞起来,飘飘悠悠地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奔着山巅的霞去了。老旦噙着泪、带着笑地望着,望着,竟向它们挥了挥手,看着这消失在晚霞里的花儿,痴痴地醉了……

“俺在这天底下,可真成了孤家寡人了……”老旦对着晚霞说。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山坡,那个绑在木桩子上的天文望远镜直直地指着大山,几个孩子因够不着,正搬着板凳爬上去看。

“二子?”老旦猛然想起了二子,心里刷拉拉毛糙起来,那架已成了孩子玩具的望远镜令他看到了遥远的二子。他回过身看着这些大小不一的坟冢,好像要确认二子不在里面似的。老旦慢慢站起,一个孩子爬上了凳子,看着望远镜喊着:“月亮好大,月亮好大,月亮是红的。”

老旦扑哧笑了,他也看到了被晚霞映红的月亮,正在山巅巍峨地升起,他对着红月亮笑出了眼泪,一下子从这半年的忧伤里跳出来了。

“当家的,你怎么能走?马上就要拜你为老倌子了呀?”小色匪听他要走,摊开两手瞪着眼,像要拦在门口一样。

“俺不是黄家冲人,玉兰走了,找不出理儿还待在这儿。”老旦收拾着东西说,“俺要去找二子,一起回家。”

“可你是当家的呀!黄老倌子让你主持山寨啊。”小色匪直着脖子喊起来。

老旦放下手里的包袱,走到小色匪身边,将黄老倌子的铜烟壶塞给了他:“你已经是当家的了,这半年都是你在做,这是你的家呢……”

老旦走的时候,只有小色匪和黄一刀前来送行。那是个天还没亮的早晨,他特意不让别人知道。老旦令小色匪担起山寨的重任,让黄一刀做二当家的。三人在山寨口紧紧地拥抱,他们流着告别的眼泪。

“看好黄家冲,看好那些坟。”

老旦骑马去了,带着他的烟锅和梳子和一包沉甸甸的大洋,他还带了他全部的军功章和玉兰的一缕头发。翠儿给的那根红绳被他找到,又系回了那东西上面,他觉得心也系在那绳子上了。

他慢悠悠出了黄家冲,任马儿撒着欢前进,少人送别的离去颇感轻松。秋天是这大山最美的季节,而他已无心流连,他竟想忘掉这里的一切,只把玉兰的笑容记在心里。于是他只回头看了一眼,黄家冲和来时一样神秘和宁静,老旦摸了摸胸口,知道那颗心已经变得和这远去的村庄一样宁静了。

老旦一路西行,穿出湖南到了贵州,这地方挤满了人,什么口音都有,穿戴稀奇古怪,竟还有很多河南的。老旦在面摊上听他们说着老家的事,大多离得太远,附近乡的竟没几个。十天后到了贵阳,更挤得和伤兵医院似的。部队穿得颜色各异,枪也五花八门,还有别着烟枪的,走几步就嘬两口,然后靠在墙上树上翻着白眼吐两口气,那就是贵州本地兵了。

贵阳军队多,饭馆多,旅馆多,医院多,窑子也多,规模大多与岳阳的阿琪和阿香之姐妹楼一样。老旦看了看地图,贵阳之去重庆,还有一小半路走,且崇山峻岭凶险有加。但这是唯一可行的安全之路,从湖南斜着往西北走,八成就撞见鬼子,撞不见鬼子也可能被国军部队抓进去。中国之大,地形之复杂,人口之众多,真令老旦瞠目。这么辽阔的大地,这小鬼子能占得过来?他开始明白蒋委员长“空间换时间”策略的道理。湖南这一年打得半成焦土,却罕见地守住了重要城市,杀伤了大量的鬼子,将他们赶回了起跑线。而广播和报纸上都说美国人在海洋上宰猪杀狗一样弄着他们,每天往日本本土扔下蝗虫般的炸弹和燃烧弹。鬼子已经完全失去了空中优势和海上优势,美国人打到日本只是迟早的事,难怪贵阳上空飞的都是美国飞机呢。

可也有食客说,美国人再厉害,也不会跑到中国来帮咱打鬼子,很有可能像当年日俄一样,他们打出输赢,照样是瓜分中国的领土,日本人占领的地方,还是日本人的,大不了以后鬼子给美国人进贡。这也不稀奇,一百年来,在中国领土上全是这种事。

老旦只听不问,在贵阳专找人多的饭馆和茶楼吃喝。报纸看不懂,但看报纸的人一扎堆,一个个都是大喇叭。其中一个消息令他震惊:河南在前两年爆发大饥荒,报上说可能饿死几百万人,吃人的事屡见不鲜。这还只是估计,因为日本人不说,国民政府也查不清,八成黄泛区两年颗粒无收,河南七成以上土地大幅减产,村村逃难,乡乡无人,就算地没有淹,家没有败,也大多因战争而背井逃难。老旦听不到板子村的任何消息,更不敢问,生怕哪个混蛋说出他害怕的真相,那还不如不知道。

人多地小,物价奇贵,睡在大街上的大有人在。老旦不想招人眼,物价虽涨,带着的两百块大洋能换无数的法币,足够吃喝,却不敢露富,仍只住一般的旅店,吃着普通的菜肴。他头上的伤疤令人生畏,无时无刻的沉默和腰上的刀枪更是吓跑各类小鬼。这里酒虽好喝,却不敢贪杯,此地人多眼杂,匪案频出,街上时常横着遭劫财害命的无名尸。军队无精打采,警察便更是摆设,麻袋装走烧了,公告一发,此事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