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开启尘封的往事(第2/7页)
所以出狱后,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趟山东,看看他们娘儿俩。可我当时身无分文,在政府的帮扶下,我进入一家公私合营的供销社打杂,第二年春,等我攒够盘缠,又买了一些糖果,终于踏上开往山东的火车。
我无法形容当时见到那个妇人的心情,尤其是当她身边的孩子清脆地喊了她一声“娘”时,我知道这就是祖爷的骨肉,我再也控制不住了,一把将小孩搂在怀里,眼泪翻滚而出。
妇人想不到我痛哭的背后是永远说不出的江相情殇,她依然活在梦里,活在祖爷和我编织的谎言里,她只知道她的丈夫是个商人,1952年害了风寒,没有抢救过来。
当我看到他们母子二人过得这般清贫,我恨不得马上把祖爷留下的那一箱子东西给他们。但我也清醒地认识到,这绝对不行,祖爷吩咐过,那些东西如果操作不好,不但不能救贫,还会惹来灾祸。计划经济下,谁敢拿着金银到处招摇,况且这都是“江相派”的赃物。
我只有拼命地干活,白天在供销社,晚上在打谷场,尽量多挣点工分,多换些钱和粮票,除了自己糊口外,剩下的准备隔三岔五就送到祖爷遗孀的手里。
祖爷的妻子叫关静香,是山东曹县有名的中医。她的父亲当年因拒绝给一个伪军的头头看病而被日本人枪决。祖爷认识她时,她刚刚十八岁,但却很好地继承了父亲的医术。两人一见钟情,姑娘以身相许,祖爷种下种子,后来儿子于月圆之夜出生,祖爷为他取名“上官月”,虽然祖爷一再隐瞒身份,但给儿子起名时,却用了真姓,祖爷的宗族观念还是很浓厚的。
后来全国进入了三年困难时期,树皮都被啃光了,我再也没能力照顾他们娘儿俩了。
又过了几年,七坝头王家贤和四坝头张自沾出狱了,经济形势开始好转。紧接着又过了两年,二坝头也出来了。
曾经的“木子莲”骨干,就剩我们四个了。二坝头出狱那天,我们三人亲自去监狱门口接他。随后我们去了老四的家里,老四拿出珍藏了两年的高粱酒,王家贤拿出腌了半年舍不得吃的一小块腊肉,我拿了四个窝头,大家又洗一大堆水萝卜用来蘸酱,就这样坐下了。
倒上酒,举起杯,四个人都沉默了,多少年了,这种场合都陌生了,往事如烟,我们举着杯足足愣了半晌。
“先敬祖爷吧。”我说了一句。
“对!先敬祖爷!”四个坝头一齐说,而后我们四个一饮而尽。
随后大家都抄起了水萝卜,蘸着面酱嘎吱嘎吱吃起来,一直到酒快喝光了,谁也舍不得去夹那切碎的几块肉。我们都挨过饿,我们都吃过苦,我们更享过福,但那一刻,大家却没有了当年你争我抢的冲动,是人老了,还是心静了,或是物是人非的沧桑巨变让我们拿不起这一张一合的筷子?
“老五你出来得最早,这些年在外边有动静没?”二坝头一口水萝卜嚼得嘎嘣脆。
我一愣:“动静?能活着就不错了。”
二坝头一声苦笑说:“在里面,我经常想起以前的日子,想起祖爷,想起兄弟们。各位兄弟今后什么打算?”
我一声长叹:“打算?好好做人,回报伟大领袖毛主席。”
二坝头一笑说:“真的?”
我说:“糖甜不如蜜,被暖不如皮,爹娘恩情重,比不上毛主席。在里面没学过吗?”
二坝头赶紧说:“学过,学过!”良久,二坝头突然说:“老五,祖爷死前就没留下什么口谕吗?我记得有几次开完堂会他单独把你留下了。”
他这一说,四坝头和七坝头一同将目光投向我。
我说:“没有什么口谕。他就是担心兄弟们的前途。希望大家金盆洗手。”
二坝头一声叹息:“以祖爷的做事风格,什么事都会留后手,他真没留下什么话吗?”
“没有。”我默默地摇摇头。
二坝头终于忍不住了,说:“兄弟们,想没想过重整山头?”
我不禁倒吸一口冷气:“都什么年代了,还想重整山头?我反正是在里面待够了,再也不想进去了。”
四坝头也说:“我这辈子都不会再玩扎飞!”
七坝头点点头:“二哥,时代不同了,好好过日子吧。”
二坝头说:“过日子?我们这些做阿宝的什么也不会,怎么过活啊。”
我笑了:“全国人民都在大建社会主义,穷的富的都这么过,我们为什么不能过?”
二坝头说:“总得有个来钱的道儿啊。”
我瞥了他一眼:“棉纺厂、钢厂、拖拉机厂,实在不行还可以下公社,种地、打谷场、拾粪,都可以啊。”
二坝头笑了:“真是风水轮流转啊,想不到二爷我混到要去拾粪的地步了。”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对大家说,“这些年你们也没找个女人?”
一句话戳到我和四坝头的痛处。我本身就是个丑瓜加穷酸,除了脑袋大再没突出的地方,别说蹲过大狱,就算一身清白,哪家姑娘能看上我?四坝头比我稍强点,长得比我好,而且读过书,就是脑子受过刺激,有时表现得太沉默,姑娘们都说这人精神病,也都躲得远远的。
还是老七王家贤厉害,天生一副书生相,性格乐观,从监狱里出来后,进了纺纱厂,专门给工人送水,后来单位领导知道他字写得好,又让他给厂子里写标语,就这样,一个大姑娘看上了他,我想凭他的三寸不烂之舌肯定能将自己的过去说得凄凄惨惨戚戚,同时又表现出良心未泯、重新做人的决心,谁一生还不犯点错误,改了就是好同志,就这样,王家贤出狱后第二年就结婚了。
二坝头听后又笑了:“老五啊,还记得当年第一次跟我逛窑子的事吗?一进门老鸨就领着一群姑娘跟屁虫似的跟着。唉,时过境迁了,完了。”
“哦,时过境迁这样的词二哥也会说了?”我笑着说。
“我也是在里面读过书的人。”二坝头得意地说,忽然话锋一转,“祖爷真没留下什么话,没给兄弟们指条路?”二坝头又问了一次。
“没有。”我说,“祖爷也没办法,他只是说,有机会,大家可以洗手干点别的。”
“干别的?”二坝头哼了一声,“是祖爷带我走上这条道的,他死了,让我们干别的?”
“祖爷是为大家好。”我说。
二坝头摇摇头说:“干不了别的了,骗惯了,死了带去,不会变了。”
“时代变了。”我说,“还是先干点正经事吧,你先跟我去机械厂打散工吧。”
二坝头默默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