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1558年(第13/63页)

门边那一桌有位士兵正为“法兰西加来”举杯,突然扬起头仔细打量他。皮埃尔瞧见此人右耳缺了大半,该是打仗负的伤。他一时不安起来,但强迫自己专心应付寡妇。

只听她说:“我才没听过你这姓氏,但我知道你没有名誉可言,小混账。把钱还我。”

“您会拿到的,我保证。”

“那现在就让我跟你回家。”

“只怕恕难从命。家母德沙托讷夫夫人会认为您去拜访不合适。”

“你娘才不是什么德夫人哩。”那寡妇一脸鄙夷。

贝特朗说:“我以为你是住校的大学生呢。”他渐渐醒酒了。

没戏了。皮埃尔知道,贝特朗是骗不住了。他把火气都发泄在这个年轻人身上,生气地骂道:“哼,下地狱去吧。”然后又转身面对寡妇博谢纳。想起她身体的温暖和重量、她的愉快放荡,一阵悔恨涌上心头。他马上硬起心肠,对她说:“你也是。”

他披上斗篷。真是白费工夫。明天还得从头来过。可要是再叫他遇上哪个冤家呢?心情糟透了。这一晚真倒霉。又有人欢呼“法兰西加来”。加来见鬼去吧。他朝门口走去。

不承想,那个耳朵残缺的士兵突然站起身,拦在门口。

皮埃尔暗想,主在上,这又是哪一出?

他傲然说:“让开,不要多管闲事。”

士兵站着不动。“刚刚听你说你叫皮埃尔·奥芒德·德吉斯。”

“不错,所以最好给我让开,免得我家里找你的麻烦。”

“吉斯家不会找我的麻烦,”男子的语气沉着自信,叫皮埃尔紧张起来,“本人是加斯东·勒潘。”

皮埃尔琢磨一把推开他,拔腿就跑。他上下打量这个勒潘。约莫三十岁,不如自己高,宽肩膀,那双蓝眼睛透着冷酷无情,受伤的耳朵表示他不乏打斗经验。这样的人没法轻易推开。

皮埃尔强迫自己继续装着那副高人一等的语气:“怎么,勒潘?”

“我吃的就是吉斯家的饭。本人是家族护卫队队长。”皮埃尔心下一沉。“我以吉斯公爵的名义逮捕你,罪名是假充贵族之名。”

寡妇博谢纳插嘴说:“我就知道。”

皮埃尔应道:“好家伙,我要叫你知道——”

“留着跟法官说去吧,”勒潘语气轻蔑,“拉斯托、布罗卡尔,把他拿下。”

皮埃尔还没来得及应答,桌前的两个士兵已经起身,一语不发地站在他两边,抓住了他两只手臂。两人的手仿佛铁箍,皮埃尔索性放弃挣扎。勒潘对两人一点头,他们就押着皮埃尔出了酒馆。

他听见寡妇在身后嚷:“最好绞死你!”

天黑了,不过狭窄蜿蜒的中世纪巷子里挤满了欢庆的人群,他们高唱爱国的曲子,欢呼“疤面千千岁”。

拉斯托和布罗卡尔大步流星,皮埃尔只好加快脚步跟上,免得被当街拖着走。

不知道会怎么处罚自己?想想就心惊胆战。冒充贵族可是大罪。就算免过重罚,以后又怎么是好?贝特朗这种笨蛋、容易上钩的有夫之妇并不难找,不过受骗的人越多,他就越容易被捉到。他这种营生还能维持多久?

他瞧着两个士兵。那个叫拉斯托的年长四五岁,没有鼻子,只剩一圈瘢疤围着两个小洞,无疑是刀伤。皮埃尔盼他们俩一会儿无聊了,放下戒心,手上抓得不那么紧了,他好挣脱了逃跑,混进人群里脱身。可惜两个人一路小心谨慎,手上力道不减。

他问道:“你们要带我去哪儿?”谁也没有费神回答他。

这会儿他们讨论起剑斗来,看来是继续之前在酒馆的话题。拉斯托说:“别朝心脏使劲儿了,剑尖容易打滑,戳进肋骨,顶多是皮肉伤。”

“那你说瞄哪儿?咽喉?”

“太小不好瞄。我就瞄小腹。肚子中剑不会立马咽气,但身子跟瘫了一般,疼得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大笑起来,声音尖细。想不到这个凶神恶煞的男人会发出这种动静。

皮埃尔很快就知道去哪儿了。他们拐进了圣殿旧街,皮埃尔知道吉斯家的新宅邸就建在这儿,占了整片街区。他从前常幻想着登上这些亮泽的台阶、迈进大厅。可惜他们走的是花园门,接着从厨房门进了屋子,又爬下楼梯,进了一间散发着芝士臭味的地下室,里面堆满了酒桶和箱子。两个人粗暴地把他推进一个房间,门砰地关上了。他听见插门闩的哗啦声。他试着推了推,果然开不了。

地窖里冷得很,还散发着酒馆茅房的浊臭。外面走廊里点了一支蜡烛,微弱的烛光从门上的栅栏窗照进来,皮埃尔看出房间里铺着硬土地面,头顶是砖砌的圆顶,总共只有一件家什:一只用过却没清理的夜壶——怪不得臭。

想来真是不可思议:一眨眼,这条命就变成了一坨屎。

看来得熬上一夜了。他坐在地上,背贴着墙。早上,他会被带到法官面前。得想想脱身之策才好。得编个故事打动法官。只要说得入情入理,说不定能免于重罚。

可他意志消沉,根本编不出什么故事,脑子里转的念头净是往后该做什么。有钱人的日子叫他乐此不疲——赌狗输了钱、大把大把地打赏给酒馆女侍、买羊羔皮做的手套——每一次的刺激都难以忘怀。他是不是与此无缘了?

最令他开怀的是大家伙把他视为一分子。谁也不知道他是个私生子,生父同样是私生子。谁对他也没有屈尊俯就的意思,出去玩乐的路上还常常喊他。有时候他们在大学区吃完一间酒馆换另一家,他因为什么事落在后面,总有人记着:“奥芒德哪儿去了?”之后大伙会停步等他赶上去。现在想起来,他几乎要落泪。

他紧了紧斗篷。躺在冷冰冰的地上睡得着吗?他希望上庭的时候能像个货真价实的吉斯人。

火光突然亮了,走廊里有动静。门闩一拉,紧接着门推开了。“起来。”说话人粗声粗气。

皮埃尔挣扎着站起身。

手臂再次被紧紧地抓住,他断了逃跑的念头。

加斯东·勒潘守在门口。皮埃尔又装出从前的傲慢。“是要放了我吧,我要听你赔罪道歉。”

“闭嘴!”勒潘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