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1558年(第17/63页)

皮埃尔说:“我想找一本《拉丁语法》。”

“稍等。”伊莎贝拉打开相应的柜子,取出语法书,递给客人。

吉勒出来了。店里有三个客人,其中两个都有人招呼,他自然以为第三个就是找他的人,便开口问:“什么事?”他一向态度生硬,伊莎贝拉不想让他守在店里就是这个原因。

旅人迟疑着没回答,好像很不自在。

吉勒不耐烦:“你找我?”

“嗯……请问有没有法语的圣经故事,带插图的?”

“怎么没有,这是本店销路最好的书。不过你问我女人就是了,干吗把我从印刷间拽出来?”

西尔维不止一次地希望父亲对客人亲切些。不过事情的确蹊跷:他指名道姓地找父亲,询问的却是这么普通的事。她瞧了母亲一眼,见她微微皱着眉头,看来也察觉出有什么不对。

她瞧出皮埃尔也在留心两人的对话,显然和自己一样好奇。

总执事不客气地驳斥:“听圣经故事应该去找堂区司铎才对。要是自己去读,准保要领会错的。”他把金币放在柜台上,准备买下《圣咏集》。

西尔维暗暗接口,或者领会对了。从前普通百姓读不懂《圣经》,司铎说什么就是什么——他们正中下怀,最怕的是上帝圣言的光芒照亮他们的言行。

皮埃尔奉承地接口:“圣者所言甚是——恕我一介学生斗胆发表意见。必须坚定立场,不然每个补鞋匠、织布工都要自立宗派了。”

补鞋匠和织布工这些独立经营的手艺人似乎尤其容易受新教影响。西尔维猜想,原因是他们有空闲思考,也不像农户那么惧怕司铎和贵族。

她也忍不住诧异。皮埃尔之前表明对禁书感兴趣,这时却对司铎满口恭维。她好奇地望向他,瞧见他对自己挤了挤眼。

他的一举一动真是叫人陶醉。

西尔维别开目光,捡了一张粗布方巾,替总执事包好《圣咏集》,又系上绳子。

旅人听了总执事那句责难,头一昂,语带挑衅:“法兰西有一半市民一辈子也见不到司铎。”这话是夸张了些,但的确有太多的司铎只领俸禄,从不去堂区。

总执事自然心知肚明,他无言以对,拿起《圣咏集》,气冲冲地走了。

伊莎贝拉问那个学生:“要不要替您包起来?”

“有劳。”他掏出四里弗赫。

吉勒问旅者:“这书你到底要还是不要?”

旅者弓着身子,仔细翻看插图。“别催我。”他语气坚定。他适才不怯于和总执事争辩,现在看来对吉勒的恫吓也面不改色。此人外表邋遢,但看来不容小觑。

皮埃尔接过包裹走了。现在店里只剩这一个客人了。西尔维有种大潮退去的感觉。

旅者啪地合上书,直起身子说:“我是日内瓦的纪尧姆。”

西尔维听见母亲低低地倒吸一口气。

吉勒态度大变。他握起纪尧姆的手说:“欢迎之至。快到里面来。”他领旅者上楼去了起居室。

西尔维半懂不懂。她知道日内瓦是信奉新教的独立之城,由伟大的约翰·加尔文带领。从日内瓦到巴黎,隔着二百五十英里路,至少得走两周。她问母亲:“他来这儿做什么?”

伊莎贝拉解释说:“日内瓦的牧师学校专门培养传教士,把他们派到欧洲各地,播撒新福音。上次来的那位叫阿方斯,那会儿你十三岁。”

“阿方斯!”西尔维想起了那个一腔热情的年轻人,从来不理会自己。“我当时总不明白他干吗住在咱们家。”

“他们把加尔文的著作还有别的作品带过来,让你父亲抄印。”

西尔维觉得自己真傻。她从来没想过这些新教书籍是哪儿来的。

伊莎贝拉提醒说:“天要黑了。你快去给那个学生拿伊拉斯谟吧。”

“妈妈你觉得他怎么样?”西尔维边穿外套边问。

伊莎贝拉露出知女莫若母的微笑。“是个英俊的小鬼,啊?”

西尔维问的是皮埃尔人品是否可靠,并非样貌;但转念一想,她并不想聊这个话题,只怕吓到自己。她不置可否地咕哝一声,出门去了。

西尔维朝北穿过塞纳河。圣母桥上的首饰铺、帽子铺准备打烊了。到了新城区,她上了圣马丁街,这是南北走向的主干路。几分钟之后,就踏上了城墙街。名字叫街,其实是条背街的巷子,一边靠着城墙,另一边对着几家民居的后门,再就是一处荒芜的花园,竖着高篱笆。她走到一所房子背面的马厩,停下脚步。房主是个老妇人,家里没有养马;马厩没开窗子,也没粉刷过,看上去修修补补、半显破败,其实垒得十分结实,大门坚实,挂着不起眼的重锁。多年前叫父亲买了下来。

门框旁及腰高的地方,有半块松动的砖。她查看四下无人,就抽出砖头,从洞里摸出一把钥匙,又把砖头塞好。她打开门锁,进了屋子,回身关好门,又上了门闩。

墙上的支架放了一盏烛台。西尔维随身带了火绒盒,里面装了打火石、一片大写字母D形状的钢片(刚好能套在她纤细的手指上)、一些干木屑和一段亚麻布。她把打火石往钢片上一蹭,火花随即飞溅到火绒盒里,点着了木屑,很快就烧出火苗。她就着火焰点着亚麻布,点亮了蜡烛。

烛光摇曳,照亮了靠墙堆放的旧木桶。木桶从地面一直摞到顶棚,遮住了整一面墙。大部分木桶装的是沙子,一个人抬不动,不过有几只桶是空的。看上去没有两样,不过西尔维分得出。她迅速挪开一摞空桶,从空隙迈到后面。木桶后藏着几只木头箱子,装的都是书。

对帕洛一家人来说,最危险的当口就是禁书在吉勒的工作间印刷装订。要是赶在这个时候被搜查,那一家人就必死无疑。书籍一印刷完毕,就会装在箱子里——为掩人耳目,最上面摆上天主教所称许的毫无指摘的书籍,然后用推车运到这间仓库,这时印刷间又开始印制合法书籍。大部分时间里,圣母院旁的家里跟非法东西一点不沾边。

至于这间仓房,只有三个人知道:吉勒、伊莎贝拉和西尔维。西尔维十六岁上父母才告诉她的。印刷工人是清一色的新教徒,但就连他们也毫不知情,只以为印好的书交给了一个秘密批发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