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3 1566—1573年(第31/50页)

“我不行了。”

屋子狭小,他两步就跨到她面前,跪在床边。

真的是贝拉。她头发差不多掉光了,当年金色的皮肤仿佛旧羊皮纸的颜色,从前结实的身子羸弱不堪,唯独没变的是那双蓝眼睛。“怎么会这样?”

“登革热。”

闻所未闻,但也无关紧要:谁都看得出来,她奄奄一息。

他俯身想吻她。贝拉别过头,说道:“我丑死了。”

巴尼吻了吻她的面颊。“我最爱的贝拉。”他悲痛欲绝,一时哽咽,强忍着不争气的眼泪。他好不容易开口:“有什么需要我替你做的?”

“有,”她答道,“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我都答应。”

她还没开口,巴尼就听见身后有个小孩子的声音:“你是什么人?”

他一扭头,看见一个小男孩站在门口,金色皮肤,头发卷曲,看得出是非洲血统,但颜色是红棕的。他长着一对绿眼睛。

巴尼望着贝拉:“看样子八岁……”

贝拉点头说:“他叫巴纳多·阿方索·威拉德。替我照顾好他。”

巴尼感觉像被发狂的马踢中,险些喘不过气来。接连两场惊吓:贝拉垂死,自己有个儿子。短短一分钟,他的生活俨然天翻地覆。

只听贝拉说:“阿福,这是你父亲,我跟你说过的。”

阿福紧紧盯着巴尼,小小的面孔上满是怒气,再也按捺不住:“你为什么要来?她一直在等你——现在她要死了!”

贝拉安慰说:“阿福,别吵。”

“你走!”小男孩接着喊,“回英格兰去!我们不需要你!”

贝拉制止:“阿福!”

巴尼安慰说:“不要紧,贝拉,让他骂个痛快。”他望着小男孩,“阿福,我母亲不在了,我明白。”

阿福的愤恨转为悲伤。他大哭起来,扑倒在床边。

贝拉伸出皮包骨的手臂搂住儿子,小孩子把脸埋在母亲怀里,泣不成声。

巴尼抚摸着他的头发。发丝柔软,又打着卷儿。他在心里说,我儿子,我苦命的儿子。

三个人都默默无语,阿福渐渐止住了哭泣。他裹着拇指,抬头望着巴尼。

贝拉合上了眼睛。巴尼想,很好,她在歇息了。

安睡吧,我的挚爱。

十九

西尔维忙得不可开交——也加倍地危险。

王室大婚在即,大批胡格诺信徒涌进巴黎城,塞尔庞特街小店的纸和墨供不应求。他们也要禁书——除了法语《圣经》,约翰·加尔文和马丁·路得抨击天主教会、针针见血的著作也成了抢手货。西尔维每天不辞辛苦,赶去城墙街仓库取书,再一一送到新教徒家里、下榻处,为此跑遍了巴黎的大街小巷,跑得腿脚酸痛。

她还得时刻提防。虽然驾轻就熟,但从来也没这般忙碌过。从前一周跑三趟,眼下一天就要跑三趟,每一趟都冒着被捕的危险。如此劳累,叫她身心俱疲。

内德就好比一片绿洲,让她觉得平静安稳。他关心自己,而不是紧张。他从来气定神闲。他夸她勇气过人——称赞她是女中豪杰。其实西尔维整日提心吊胆,但听了他这番赞美,心里还是美滋滋的。

这天他第三次来店里,母亲跟他透漏了真实姓名,还请他留下来用午饭。

伊莎贝拉事先没有和女儿商量过,自己拿了主意,这叫西尔维吃了一惊。内德欣然答应。西尔维有些措手不及,也不由心喜。

母女俩于是关了店门,请内德进了后屋。伊莎贝拉做了新鲜河鳟。鱼是当天早上刚捞的,配上西葫芦和茴香,喷香扑鼻,内德吃得津津有味。用过饭,母亲端出一碗青梅,果肉黄中带红,又拿出一瓶白兰地,颜色金棕。家里并不常备着白兰地,母女俩喝不惯烈酒,平常只喝葡萄酒,还要兑些水。看样子伊莎贝拉瞒着女儿早有准备。

内德讲起尼德兰的近况,听来让人忧心。“昂日不听科利尼指挥,中了埋伏,结果溃不成军,给俘虏了。”

伊莎贝拉的心思并不在昂日身上。她问内德:“您在巴黎还会住多久?”

“伊丽莎白女王需要多久,我就住多久。”

“那之后,您大概要回英格兰故乡吧?”

“这要看女王如何差遣。”

“您真是忠心耿耿。”

“能为她效力,是我三生有幸。”

伊莎贝拉换了一套问题。“英格兰的房舍和法国差别大吗?譬如说府上?”

“我家里很宽敞,正对着王桥主教座堂。房子如今归家兄巴尼所有,不过我回去的时候还住在那儿。”

“正对着座堂——想来地方不错。”

“再好不过了。我最喜欢坐在前厅,从窗户能看见教堂。”

“令尊生前做的是哪一行?”

西尔维连忙制止:“妈,你怎么像宗教裁判官似的!”

“没关系,”内德答道,“家父是经商的,原先在加来有间库房。父亲死得早,生意由母亲打理,一做就是十年。”他怅然一笑,“后来你们法国人从我们英国手里夺回加来,害得母亲倾家荡产。”

“王桥有没有法国人?”

“各地都有流亡的胡格诺教徒。洛弗菲尔德郊区有一位制麻纱的纪尧姆·福尔内龙,他家的衬衣远近闻名。”

“那么令兄做什么营生?”

“他是船长,打理爱丽丝号。”

“他自己的船?”

“是。”

“不过听西尔维说,您有一处庄园?”

“伊丽莎白女王封我为韦格利村领主,地方离王桥不远。村子不大,不过有一座庄园,我一年回去住两三次。”

“在法国,要称呼您作‘韦格利阁下’了。”

“是。”韦格利和威拉德一样,用法语不好念。

“虽然令堂遭遇不幸,您兄弟二人也出人头地了。您是德高望重的使臣,巴尼经营自己的船。”

西尔维暗想,内德自然清楚母亲是在打听他的身价地位,但他似乎不以为意,还乐意表明自己值得托付。西尔维大不自在,怕内德误会自己非嫁他不可。她于是打断问话,说道:“该开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