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陈今昭家的乌蓬马车抵达昭明殿时,寝殿之人刚刚换好寝衣,准备上榻入睡。
得知她来,他趿拉着鞋快步出殿,迅速上下打量她一番。
“如何突然过来?是出了何要事?”
他严严实实堵在她的马车前,她这会正掀着帘子,抬下去的一条腿收回也不是,继续放下去也不大妥。
“殿下,不是什么大事,我来是想取回镯子。”
提起这个,她不免有些难为情,毕竟是她张冠李戴,弄错了镯子的主人。再看他已经解了发冠,穿着绸缎寝衣,明显一副准备就寝的模样,她心中又升起丝歉意来。
“我这会过来,是不是打扰殿下就寝了?”
来的时候她倒没想那么多,凭着酒后的一腔孤勇,十万火急的催长庚驱车入宫,满脑子只愤愤想着得赶紧将白玉镯收回来,明早好摔回给那不知死活的罗行舟。
此时到了昭明殿,酒意稍退的她方反应过来,这么晚来这的确有些不妥当。
姬寅礼在她被酒熏红的面上扫过一圈,朝她抬臂,“过来。”
等人带着一袭清冽酒香靠近,他就揽了她的背,俯身的同时,另只臂膀穿过她的双腿,轻易将人抱了起来。
“去哪喝酒了?”
“小酒馆。”
“以前跟你说过的话都当成了耳旁风。”
“也不常喝,就偶尔喝一回。”
刘顺带着人一直随在左右打着绸伞,挡着寒夜的风。
等他主子抱着人进了殿,他就招呼殿内的人都出来,并嘱咐人去膳房熬些醒酒汤来。
殿内的地龙烧得很旺,甫一进来,就觉得融融暖意扑面而至。
进了殿,姬寅礼就将她放下,示意她在案前落座,而后就去了多宝阁抽屉里,取了白日那檀木盒子出来。
陈今昭起身双手接过,蠕动着唇细语歉声,“这回的事,是我没弄清楚,误会了阿塔海军。等明个,我会亲自向他请罪。
视线在抠在檀木盒上的泛白指尖上掠过,他眼皮一掀,目光在她颓萎的面容上反复逡巡。
“是有心事?”
她眼眸低垂而下,呆望着檀木盒沉默不语。
在他以为对方不会回答时,却听她从鼻息间溢出几不可闻的嗯字。
他不由心中大怜。
拉过她的腕骨来到近前落座,他亦拉了椅子坐下,伸手不由分说的将她手里攥的分外紧的檀木盒夺下,扔在桌上。
“不与我说说?”他放柔了嗓音,劝慰道,“说说罢,省得憋在心里闷坏了身子。
“可我,不知该如何说。”
“不必避讳什么,你随意说。”
静默稍许过后,陈今昭手抵胸口深喘几口气,到底没忍住开了口。
或许她真的是快要憋疯了,即便知道面前之人并非尚佳的倾诉对象,还是忍不住去想,与他说说也无妨,反正她的女儿身在面前也暴露了、她家的事他亦知晓,就算与他说说又何妨。
索性就敞开了些心扉,将她不为人知的苦闷低低道出。
“父兄去的那年,稚鱼不过三岁,正是不知事的年纪。家中母亲受了打击,又成了那般模样,所以小妹她几乎是由我一手抚养长大。与其说我养妹妹,倒不如说,我亦在养女……
她陷入了回忆中,说起了稚鱼小时候如何可爱,活泼,又调皮,闹腾,说她邻里都笑她陈家是养了个皮猴,但她觉得姑娘家为何一定要娴淑贞静,只要有她在一日,她的妹妹想怎么活,就怎么活。
他没有打断她,静听着对方讲述着,如何将三岁的稚童,一点点拉扯到大。她的话语很凌乱,一会说着她的妹妹稚鱼,一会却又说起她行走在外这些年里,见到的种种薄情汉辜负妻子的事。
这些事好像印刻在她头脑深处,每一件她都能说得很详尽,哪怕过去了这么多年,那些女子每个人最后的凄凉结局,她仍能一一清楚道来。
“……实不敢赌那万分之一,所以我想给她找个归宿。我亲手养大的妹妹,若来日折在旁人手中,我要悔死,要恨极,会疯的。”她眸光颤动,“对她我别无所求,只想她好好的,快乐的活在我面前。”
姬寅礼抱过她的肩,轻抚,“那你觉得,什么是好归宿?”
陈今昭被他揽入怀中,额头抵靠着他温热坚实的躯膛,闭着双眸闷声开口,“我不知该如何给殿下形容我的惶恐焦灼,对于稚鱼我总是存着怕,怕她离了我的眼,受人磋磨,受人欺负。我实不敢让她落入旁人手里,左思右想,最稳妥的做法就是替她招婿。但……却非她所愿。”
她艰涩的说起今日在家中的事,说了稚鱼与陈母的想法。
“但她们与我的想法,却背道而驰。殿下,我,很彷徨。”
姬寅礼感受着她的茫然,苦闷,颓丧,失魂,就像是陷入迷途中,找不到归路的麋鹿。
这样的她,让他的心都软了下来。
抱着她颤栗不已的背脊抚着,他不知何滋味的叹口气,“你想过没有,为何你就非要认定,招婿是最佳之选。”
陈今昭张口欲说招婿的种种好处,可倏地怔住。
“陈今昭,你仔细再想想,这是为何。”
她的手指无意识攥紧了他胸前的衣襟。为何,为何呢。
“我不知,是啊我不知,其实谁能武断而定,这便是最优之选……”她喃喃,“可是,只要想到小妹嫁到陌生的旁人家,在我完全看不见的地方,可能过得不好,我就有很深的惶恐焦躁感,控制不住的去想她是不是受人磋磨,欺负,哭着喊我去救她。我怕啊殿下,是真怕。”
姬寅礼脑中浮起几个字,由爱故生怖。
她对她那妹妹太在意了,在意到失去了判断、理智、乃至分寸。
他心里有些不甚舒服,但更多的是对她的疼惜。
怜她幼年就要将所有责任背在身上,仰仗不了旁人,只能咬牙一步步前行。没人能替她出主意,她只能步步摸索着前行,由她劈开前路的荆棘,引着身后家人安全的走过。所以长年累月下来,她习惯了掌舵家中的方向,一旦有所偏离,便会彷徨不安,唯恐走的是条歧路。
她的不安感太重了。
陈今昭似被他那句话当头棒喝,这会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中。她忍不住想,是不是因为她怕,所以就无形中将这种怕强加在稚鱼身上。她甚至在想,她以前世女性的角度来看当朝婚嫁的问题,当真是对的吗?她又如何能保证她的决定就是对的!
“殿下,你说,我是不是错了?”
她一时心乱如麻,整个人都混乱起来。
姬寅礼干脆扣住她腰身,将她提抱到膝上,平声道,“非是对错的问题,而是你对她太在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