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晨光微熹,整座寝宫沉浸在难得的安宁之中。

跳跃的光线沉浮在安谧的殿内,与殿角香炉里的袅袅暖香一起,徐徐弥漫在上空。层层帷幔垂在榻边,有深浅不一的褶皱痕迹,靠近榻边的指痕、压痕尤为明显,无声垂落的光影投映在地上凌乱堆叠的衣物上,昭示着昨夜的混乱。

“几时了?”陈今昭沙哑呢哝的声音在榻间响起。

虽榻间光线昏沉,但能隐约感到时间似不大对。睡意退却了些后,她不由挣扎着就要挣脱他臂膀的桎梏,急三火四的要起身拉开床帐朝外看看,是不是误了上朝的时辰。

“不用急,今早罢了朝。”

一只有力的掌腹按住了她的肩,顺势将她的被子重新盖好。

“再睡会罢,这会也不过是卯时。”

陈今昭听闻后,便也不再坚持起来。她也不知今个的早朝他又用了什么由头罢免,但总归他这里有的是借口。

不过这会醒了,她就有些睡不着,尤其想起昨夜的事,不由就抬眼朝他看去。

被几层帷幔笼罩着的榻间,光线并不明亮。

他也没睡,半掩的锦被露出精壮赤裸的躯膛。此时保持单臂揽她的姿势,仰卧在寝榻上,双眼微阖,不知想些什么。

察觉到她目光的注视,他微侧过脸,朝她看来,声音低缓沉哑,“怎么不睡了?”

“醒了就有些难以入睡了。”陈今昭如实道,抬眸望进他漆黑的眸里,忍不住问,“殿下在想什么?”

自昨夜起他的情绪就有种难掩的深沉,让人捉摸不定。

她迟疑的又问,“是你不信我,还是仍旧在生我的气?”

姬寅礼伸手去抚她散落枕边的乌发,但目光不期落在手背、指节上散落的几处淡白伤疤时,动作不由顿住。

陈今昭顺着他目光要看过去时,他却握拳收回了手。

她不解的又看向他,这回不待她再问,他终于开了口。

“不必多想,非是你的问题,而是我。”回荡在榻间的声音低哑,他微敛眉目,长睫在他眼底落下淡淡阴影。”我已而立之年,而你韶华尚好。我身上疤痕纵横交错,丑陋不堪,而你却是世无其二之美,宛若美玉无瑕。”

陈今昭震惊的看着他。

他闭了眸,避开了她的目光,顷刻又似叹息道,“面对着你,我似乎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总觉得,似是委屈了你。

话落的很长一段时间,她被惊的说不出话来。

只觉犹似幻听,不敢相信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此时此刻他终于与她交了底,但这番话却让她感到不可置信。

不由撑起身,睁大了眸看他。

外间的光线透过帷幔,光影斑驳的散落在他面上、身上。

她观他眉骨高挺,天骨遒美,是皇家人特有的华丽面相。面上轮廓分明,下颌线条坚毅,既有久居上位者的威严,又不失雍容的沉稳气度。

从第一眼见他时,他就是副久居人上之态,低眸睥睨众生,如视蝼蚁。但此刻他却微不可查的绷紧了面容,面上神情有不自在,亦有躲避、忍耐,让她怔愕的几乎停滞住了呼吸。

她终于意识到了,也是头回真正意识到了,原来这个男人在她面前,竟是如此的不自信。

简直打破了她对他的惯有认知。

他给她的印象从来都是狂傲、掌控、不可一世,可此时他的话语、神态,却完全颠覆了她的认知。

榻间寂静无声,空气都仿佛停滞了下来。

她好似被震住了般,呆滞的长久望着他不动。

一个男人,开始在意年龄、容貌,面对枕边女子开始变得患得患失起来,这意味着什么,她恍惚的有些明悟了。

“你没有你说的那般差,我也没有你说的那般好。”

她伸出手触上盘踞他脖间、胸前的狰狞疤痕,经年累月,曾经的刻骨刀痕已与骨肉长在一起,随筋骨起伏。

“这是定疆的战图,殿下视它为丑陋不堪,实不应该。”指尖轻轻在其上流连抚摸,陈今昭看着那条快抵腹部的指宽刀痕,好似在看到他当年皮肉绽开的瞬间。

她眸光轻颤,一股酸涩的滋味在她心底悄然弥漫。

“我倾慕一人,非是看他是否青春年少,也非看他是否俊美无俦。更多是还是看其品行,立场,看其与我是否志同道合。”陈今昭脸贴着他肩膀靠了下来,声音轻柔却有着不可动摇的坚执,“看他是否顶天立地,是否予我尊重。”

他忍不住伸臂揽紧了她,她也顺势抱住他的腰腹,与他靠的更近。

“殿下不必妄自菲薄,殿下之雄姿英武世间少有,待爱人之忠诚亦是世间罕见。这么多年来,你待我的好日复一日,我又非木头人,如何察觉不到?就说此回,你虽大动肝火,却始终一字未提将我纳入你的后院。”

她轻声细语,“你尊重我的理想,给我施展抱负的空间。仅此一点,已胜过世间千万男儿,更遑论,当初你为了支持变法,起兵镇压世家,近乎压覆上了一切筹码。所以殿下,若这世间还有值得我倾慕的男子,那只会是你,姬寅礼。”

姬寅礼蓦得睁眸。

他转向她,漆黑的凤眸情绪涌动,似浪潮般翻江倒海。

陈今昭抬脸迎上他的目光,与他的视线交缠。

“这么多年下来,我的心已经为殿下敞开了。”

姬寅礼猛地起身,按住她的肩俯身视她,似是不相信般将她从上至下打量。最后如鹰似隼的目光死死锁在她眉目间,似要从中看出她虚与委蛇、哄弄谁骗他的痕迹。

陈今昭眸中流露几分无奈。

“殿下,我在你这里就这般没可信度吗?”

他的眸光依旧牢牢缩在她清润的眉目间,呼吸急促,喘息发沉。出口的声音都发紧的厉害,“真的?没骗我?陈今昭,昨夜那事在我这里已经算过去了,所以,不必担心我秋后算账。你,只管与我说实话。”

“说实话你又不听,我又何必白费那唇舌。”

“陈、今、昭。”

她觑着他那骤然铁青的面色,突然伸手攀住他的肩膀,借力起身在他脖上狰狞的刀疤处亲了下。

“殿下,我心悦于你。”

她附在他耳畔,宛如春日微风的细音道。

明明声音很轻,却如春雷般落入耳中,炸的他浑身发麻。

陈今昭捉过他发僵的手,将那攥握的手掌捋开,覆上自己的心口。

“我这一生中在乎过很多人,家人、朋友、志同道合的同路人等等。但在这里占据情爱一角的人,只有殿下你一个。故而,殿下以后莫再患得患失,也莫再怀疑我之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