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一连十日,陈今昭都觉得浑身轻松,精神状态极佳。

饭菜也能正常用,不再会因稍有丝毫味道就吐个昏天地暗。她下地走动也如常,还能去凉亭里赏景,也没因稍走两步就头昏脑涨,继而带来胃部翻涌不适。

身体好了心情也好,成日笑吟吟的,整个人都明媚欢快起来。

但这样的好日子只过了十日。

十日过后,她再次恢复了先前的状态,白着脸出着虚汗,似乎要将五脏肺腑全吐出来。

华圣手再次给她施了针,却只堪堪管了三日。

三日之后再施针,却也只管了半日不到。

陈今昭虚弱的再次躺回了榻上,十来日好不容易养出来的红润面色,再次肉眼可见的惨白起来。

姬寅礼坐在榻沿上握着她的手,一刻也没有松开。

他的目光流连在她眉目间,看她隐忍苦楚的神色,看她惨白无色的唇,还有那稍微养出点肉的面颊。几经流连后,他视线慢慢下移,最后落在了她双手搭着的小腹之上。

一动不动的怔怔看着,似乎隔着锦被,看向那里面尚未起伏的腹部。他无意识伸了手,掌腹将要落上去时,却一寸寸收拢了手指。

恰在此时,榻上刚躺着的人突然挣扎起身。

陈今昭刚朝榻外俯身,就哇了声吐了出来。先前能吐的早吐干净了,偏此刻还能翻天覆地的吐出些汁水来。

她不知道是不是将胆汁吐了出来,口中极苦,胃里也痉挛的厉害。她甚至觉得,如今的反应好似比先前更为强烈。

这般想着的时候,胃里陡然一阵绞痛,她再也忍不住的俯身,突然呕出了口血来。

那样刺红的颜色入目,姬寅礼脸上的血色尽数褪个干净。

这一夜,昭明殿里的宫人来来去去。

而昭阳宫里,有人双膝跪在化纸炉前,沉默无声的烧了一夜纸。

翌日天刚亮,姬寅礼踏进了昭明殿,身上尚残留着纸钱烧过的气息。他没有出声,只向刘顺伸出手来。

刘顺两眼发红的端着托盘过来,送到对方面前时,碗底与托盘底部都在止不住碰撞,发出细微却又刺耳的磕碰声。

姬寅礼什么也没说,端过了药碗直接走进了内寝。

华圣手带着青娘也紧随其后,看着刘顺那隐含期待的眼神,不由摇头叹气。他是被人称为华佗在世,但到底不是华佗,可即便是华佗,那也不是神仙。

刘顺一脚深一脚浅的走出了殿。

他也不知自己怎么就出来了,作为贴身的奴才,本该是候在那随时等着被传唤伺候着,尤其是在那等关键时刻。

可他管不住自己的腿,不知不觉,就来到了一处殿外。

守在廊下的奴才冲他行礼问安,他也似听不见也看不见,浑噩的走到殿门前,呆站了会后就推门进去。

殿内一应之物都是崭新的,却都金贵小巧,无论是家具、摆件、还是多宝阁,都是小了好几号的,看起来那般玲珑又精致。

刘顺忍不住上前去抚着那小小的寝榻,这是殿下亲手布置的,当然他也打了把手,帮着殿下将那小小的帷幔给挂了起来。

当时殿下眉宇间的欢喜还历历在目,口吻甚是感慨的与他说,没料到老天爷竟这般厚待于他。那日殿下还与他说了很多话,回忆着元妃娘娘在时的往昔,畅谈着来日对皇儿的教养。

跟着殿下这般久,他还是头一回见着殿下那般的开怀。

刘顺躬身拾起小榻上拨浪鼓,殿下说他小时候最喜欢玩这个,想来皇儿也喜欢。

陈今昭倚在榻上看着来人,目光惊疑不定的落在他鬓边。

短短一夜未见,他两鬓竟染了霜色,那般醒目又刺目,衬的他整个人都沧桑了起来。

他却丝毫未曾察觉,径自端碗走了过来,自然的在榻沿坐下。

她尚未来得及问他是怎么了,就被他手里的药碗吸引住。

里头药味浓烈,发出的味道很刺鼻,他端药的手不大稳,碗里药汁晃动的厉害,溅湿了他的手背与衣袖。

她好似意识到了什么。眼眸死死盯着药碗片刻,又倏地抬眼视他。

姬寅礼没与她视线相对,一手虚揽过她肩,一手端着药碗近前。他呼吸有点重,声音也嘶哑的厉害。

“喝了罢,或许是他不该来。”大抵是他嗓子又坏了,有几个音节都未发出来,却还是坚持与她说,“可能是投错了胎,这会急着回去,要另投他处。你……要成全了他。”

陈今昭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眼泪顺着脸颊滴到了药碗里,溅起了串串涟漪。手心颤抖捂着小腹,她无声落泪,哭到发颤。

怎么最终会是这般结果。

既留不住,又何必落入她腹中。

温厚有力的手掌抚着她轻颤的脊背,一下又一下。他抚了许久,方哑着声道,“我知你担心什么,别怕,若来日但凡出现了苗头,我会有一个,杀一个,大不了再另立幼子。总有法子会保全你们。”

口吻中,带着平静的杀机。

陈今昭摇摇头,偏过脸,透过朦胧的泪眼看向他。

哪里是那般简单的啊,朝局牵一发而动全身,局势更是瞬息万变,人又非神,怎可能会机关算尽,事事智珠在握。

十几、二十年、抑或三十年后,将会是何等光景呢。

年迈无子的帝王,满怀野心与仇恨的储君,心怀鬼胎的各路廷臣,还有蠢蠢欲动的各州藩王……以及其他,难以预估、层出不穷的阴谋家、投机者。

时光交错,这一刻面前光景在扭曲重组。

朦胧与恍惚中,她眼前好似浮现了许多幕场景,血染阶前的皇宫,带兵逼宫的储君、自焚于昭明殿里的年迈帝王、上了断头台的三杰、还有披头散发或被流放或被砍头的同年们,还有那些抄家问罪的同路者。

好似看见了问鼎至尊位的储君推翻了他们所有政治主张,全盘否定了他们近乎拿命换来的所有成果。有的同僚那时还奋斗在地方,昔日的那场变法让他们找到了自己的政治抱负,之后的所有岁月近乎都耗在了这里。可一夕风变,他们信念尽毁,熬尽半生的努力,竟全成了虚妄。

她看着他鬓边的白发,眼泪流的厉害。

她不觉得这些只是她无端的幻想,那一幕幕,于未知的来日,极有可能成为现实。

此刻,她甚至有种强烈的直觉,此时落入她腹中的孩子,或许是为逆天改命而来,因而才相斥的厉害。更有种强烈的预感,这会是他最后的孩子。

“别哭了,你知我见不得你流泪。”

他把药碗举到她唇边,好一会才出声道,“喝了罢,也……别让孩子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