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12/15页)

古堡谈判,论功行赏时,朝廷中很少有人提到这个疏远的低级武官,现在他的名字被重新记起来了,大家认为派他出去是妥当的。就这样,他作为第一个使者参加了“海上之盟”。后来活动的范围扩大,人手不够,又有人保举了他的儿子,已经有了承节郎那个起码的官衔,正待要去充当京西路武士教谕的马扩做他父亲的随员。因为他也曾伴同刘锜到谿哥城里去当过人质,表现得很沉着、很有勇气;因为他恰恰是马政的儿子,这件事索性就烦他父子两个,省得再去物色其他的人。

马政父子被任为谈判的使者,是因为有了上面说的那么多的“因为”。这些把他父子俩抬举得很高的“因为”都是由刘鞈直接或间接提供的。但是还有一个更加重要的“因为”,因为那是一份暂时还看不见有什么好处,却要冒杀身之祸,绝没有人出来竞争的“优差”(连得它的创议者马植也要看看风色,等别人去闯开了道路,他再愿去参加)。如果没有这最后的一个“因为”,上面的那些“因为”都要随之而化为乌有了。官场中的因果关系受到一种特殊规律的支配,此中人都很明白这个道理。

从登州到东北去的航道,已被官方封闭多年,初次出航,谁也不能保证一帆风顺。金和朝廷未通过一介之使,贸然闯入,去意不明,更兼身带礼物,随时有被劫杀的危险。再则,就算和金的首脑搭上关系,谈判还是需要极度秘密地进行,万一泄露机密,被辽方侦知,或者谈判进行得不顺利,朝廷怕受到辽的指责,很可能牺牲他们以灭口。总之,这是万死一生的差使。当他们欣然接受这个任务时,只觉得它非常有趣,富有刺激性,没想到那么多的危险,更没有料到它后来会发展成关系到三个朝代兴衰存亡的重大历史事件。

大风起于青之末,他们就是这样偶然地、不自主地被投入一场历史的大风暴中。但是随着形势的变化和谈判的深入发展,随着任务的性质越来越明朗、牵涉面越来越广,随着他们自身见解的不断提高,他们一天比一天更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肩负重担,意识到他们投身进去的这场政治赌博,是要把朝廷的命运当作赌注的巨额赌博。强烈的责任感迫使他们不但要完成别人指挥他们去做的工作,他们还要考虑应当让别人怎样来指挥他们行事。

马扩虽然强烈地支持这场战争,可是对于朝廷并没有对战争真正下定决心,特别对权贵们的泄泄沓沓、得过且过、缺乏深谋远虑,感到很不满。刘锜问到他关于“也立麻力”的传说时,他乘机发挥道:“女真国家虽小,人口不多,却是万众一心,号令严明,分明是个强敌,岂可等闲视之?在围猎中就可看出,他们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必有所获,否则决不罢手。相形之下,朝廷专门忙些不急之务。例如今天的告庙,就是一项色厉内荏的举动。正因为自己内视有所不足,所以要借这个大典来掩饰一番,以炫耀远人的耳目,实际上能收到什么效果呢?只怕金使正在暗中窃笑哩!”

“女真小而锐,”马扩接下去分析比较道,“久受辽廷压制,一旦奋起,猛厉无前,所以能在数年之内,纵横决荡,逐走天祚帝。我朝大而疲,朝士空论虽多,无裨实际。最可笑的是夹攻之议,已经谈了两三年,在军事上却漫无布置,一心只想坐收渔利、不劳而获。一旦时势紧迫,不得不仓促命将出师,心里还在害怕真正打起仗来。譬如弈棋,已经落了后手,还不奋发图强,所以处处受制于人。这件事说起来,令人不寒而栗。”

“如此说来,伐辽前途,隐忧很多,贤弟何不与令岳谈谈,他是坚持反对之议的。”

“这等大事,怎容得再生异议?”马扩坚决地回答道,“今日金人燎原之势已成,无论我出兵不出兵,它之灭辽已易如反掌。如让它独占了辽,尽占形胜之地,那时挥兵南下,长驱直入,大河南北就无一片干净之土了。泰山谙练军事,恁地见不到此?”

“依贤弟之见,金人居心叵测,今日与我约和,只怕也未必可靠的。”

“正是如此!”马扩以职业的自信,深有把握地说,“所谓约和,只因彼此利之所在,各有所觑,权为一时的苟合而已。小弟在金邦,见闻较切,深信它灭辽以后,不出数年,必将转而谋我。这和约是一纸空文,到了那时,还抵得什么用?”

“金人既然终将谋我,若按令岳之说,我方暂不出兵,养精蓄锐,坐观成败,这倒还不失为卞庄子刺虎之术?贤弟怎能把反对的意见一概抹杀?”刘锜又故意辩难道。

“不!”马扩再一次坚决地否定他岳丈的意见,“金人与我虽然终将用兵,但目前谁先占了燕云形势之地,谁就占了先着。不但主客之形有异,抑且劳逸之势不同。我方处处落后,这一着万万不可再落后手了。”

“贤弟所虑甚远。”刘锜过去也没有想得那么远,现在经马扩一说,才清醒地看到灭辽后可能出现的局面,不禁憬然说,“只是朝廷衮衮诸公,全不以此为念。即如愚兄一力主张伐辽,又何尝想到来日大难?”

“兵法不是说过,‘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也’。只要我方有了防备,金人又何足为惧!小弟区区之见,今日之伐辽,正是为了来日之御金。主其事者,倘能全局在胸,通盘筹划,前段伐辽顺利,异日防御金人,也就容易措手。”

“贤弟说得不错,俺所深虑者,也只怕朝廷对北伐一举,持之不坚。今日轻言伐辽,一旦事有蹉跎,又畏缩不前。攻辽尚且不能,遑论御金,那时进退两难,倒弄得势成骑虎了。”然后他又请教马扩道,“依贤弟看来,伐辽既属必要,制胜可有奇策?”

于是他们的谈话就转入两人都感兴趣的战略、战术的讨论。马扩临时在桌面上摆出一幅军事地图:他拈起一只瓯橘,就算燕京城;在它旁边,摆几个糖果,权充作涿州、易州、良乡等战略要地;自己解下腰绦,当作芦沟河和国境的界河白沟;抓一把花生、一把炒栗分置在白沟两岸,算是辽宋双方的大军。他们就在这幅临时地图上运筹布算,研究起攻守两方面的各种可能性。有时他们对垒不动,有时一进一退,有时吃掉敌方的一支军队——真的吃掉一粒花生,然后再从碟上的大本营里补充新的兵力。

刘锜倾向于设计一个大规模的歼灭战,想在白沟河南制造一个陷坑,把辽军诱过河来,聚而歼之。那一带的地理,他是十分熟悉的,当他还是个环卫官时,就曾几次前去视察,还绘制了多幅地图,可惜不在手边,一时拿不出来派用场。